巴黎聖母院:第十卷 五、法蘭西的路易先生的祈禱室 · 4 線上閱讀

國王禁不住說了聲「好!」然後又問:

「有武器麼?」

「拿着大鐮、戈矛、火槍、十字鎬。各種非常厲害的武器。」

他這樣誇張一番,國王卻好像一點也不着急。雅各覺得應該補充說:

「假如陛下不立即派人馳援,典吏可就完了!」

「要派的,」國王佯作鄭重地說:「好,我們一定派。典吏先生是我們的朋友。六千人!都是亡命之徒!膽大包天,真是可惱可恨!可是我們今夜身邊人不多。明天早上還來得及!」

雅各夥計叫了起來:「刻不容緩呀,陛下!明天早上的話,典吏衙門不知給搶劫多少次了,領主莊園早遭蹂躪,典吏早給吊死了。看在上帝的面上,陛下!馬上就派,不要等到明天早上。」

國王直視他的面孔,說道:「我已經對你說了:就是明天早上!」

他那樣的目光是不容置辯的。

沉默了一會,路易十一再次抬高嗓門:

「我的夥計雅各,你大概知道吧,以往……」他糾正自己說,「現在典吏的封建管轄範圍怎樣?」

「聖上,司法宮典吏現在擁有壓布廠街,一直到草市街為止,擁有聖米歇廣場和田園聖母院(這時,路易十一掀了掀帽檐)附近、俗稱繆羅的地方,那裡的府邸計有十三座,外加奇蹟宮廷,還有被稱為郊區的麻風病院,還有始於麻風病院、終於聖雅各門的整條大路。在這些地方他都是大路管理官,高級、中級、初級司法官,全權領主。」

「哎唷!」國王說,右手撓撓左耳,「這占了我的城市好大一塊呀!啊!典吏先生以往是這一大塊的王呀!」

這一次他不糾正自己了。他沉思着繼續說,好像在自言自語:

「好極了,典吏先生!你牙齒里咬着我們巴黎好大一塊!」

忽然,他暴跳起來:「帕斯克-上帝!怎麼搞的,這些人在我們家裡自稱大路管理官、司法官、領主、主人!他們到處徵收買路錢,在我們的百姓中間到處施行司法權,到處有他們的劊子手!以至於就像古希臘,有多少泉水,就有多少神;就像古波斯,有多少星星,就有多少神;法國人看得見的絞架有多少,就有多少國王!天呀!這樣的事情太惡劣,這樣造成的混亂我討厭!我倒要問一問:是不是上帝的慈悲,讓巴黎除了國王以外還有什麼大路管理官,除了我們的大理寺以外還有什麼司法機關,在這個帝國疆域內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其他皇帝!憑我靈魂的信仰!必須終有一日,在法國只有一個國王、一個領主、一個法官、一個斬首的地方,正如天堂只有一個上帝!」

他再次掀掀帽檐,仍然沉思着說下去,神態與語氣都像一個獵人激勵並放縱他的獵犬:「好!我的老百姓!幹得好!砸爛這些假主人!放手干吧!上,上!搶劫他們,吊死他們,把他們套起來!……哈!你們想當國王,先生們?去干,百姓們,動手!」

說到這裡,他猛然打住,咬咬嘴唇,仿佛要捕捉已遁逸一半的思想,銳利的目光輪番注視周圍的五個人,忽然兩手抓下帽子,盯着它,對它說:「啊!你要是猜得到我腦子裡盤算些什麼,我就把你燒掉!」

隨後,他像悄悄回到洞穴的狐狸那樣,注意觀察,惶惶不安的眼睛再次四處逡巡:

「不管它!我們還是要去馳援典吏先生。不幸,我們此刻手頭的兵卒太少,對抗不了那麼多的民眾。非得等到明天不可。明天要在內城恢復秩序,凡捕獲者格殺勿論!」

「且慢,陛下!」庫瓦提埃夥計說,「我一陣慌亂倒把這事給忘了:巡防隊逮着了那一夥中兩個掉隊的。要是陛下想見一見,他們就在這兒!」

「我要不要見!」國王喊道,「怎麼,帕斯克-上帝!這樣的事你都忘了!快去,你,奧利維埃!去把他們帶來!」

奧利維埃出去了一下,帶進來兩名犯人,由近衛弓手押解着。前面的一個長着一張大臉,痴呆、酒醉、驚訝的模樣。他衣衫襤褸,彎膝拖曳着步子。後面的一個臉色蒼白,笑眯眯的,是讀者已經認識的。

國王打量他們半晌,沒有出聲,然後,猝然詢問前一個:

「你叫什麼名字?」

「吉夫羅瓦·潘斯布德。」

「職業?」

「無賴漢。」

「你參加這萬惡的叛亂想幹什麼?」

無賴漢盯着國王,兩隻胳臂愚騃地搖擺着。他那顆頭顱屬於結構拙劣的一種,智力在裡面沒有什麼迴旋的餘地,就像壓燭罩下的燭光。

他說:「我不知道。他們去,我也去。」

「你們不是要去悍然攻打、搶劫你們的領主司法宮典吏麼?」

「我只知道,他們要到什麼人家裡去拿什麼東西。就是這些。」

一名兵卒把無賴漢身上搜出來的一把大鐮呈交國王過目。

「你認得這把兵器?」國王問。

「認得,這是我的鐮,我是種葡萄的。」

「你承認這個人是你的同夥?」路易十一又問,指着後一名犯人。

「不,我不認得他。」

「行了,」國王說,向我們已經請讀者注意站在門邊一動不動的那個啞巴角色招招手,又說:

「特里斯唐夥計,這個人由你處置。」

修行者特里斯唐鞠了一躬,低聲命令兩名弓手把那可憐的無賴漢帶走。

這時,國王已經走到後一名犯人跟前。這個犯人冷汗直淌。國王問道:「你的名字?」

「聖上,我叫彼埃爾·格蘭古瓦。」

「職業?」

「哲學家,聖上。」

「混蛋,那你怎麼竟敢參加圍攻我們的朋友司法宮典吏先生,關於這次民眾騷動你有什麼交待的?」

「陛下,我沒有參加。」

「啊,這樣!淫棍(93),你難道不是在他們一夥壞蛋中間被巡防隊抓住的麼?」

(93)這也是路易十一的一句口頭禪。據說,無論這個用語或這種行為,他都是非常熟悉的。

「不是,陛下,是個誤會。也是我命該倒霉!我是個寫悲劇的。聖上,我請求您聽我稟告。我是個詩人。干我這一行的都有憂鬱的毛病,夜裡愛到街上去溜達。今晚我正好經過那兒。完完全全出於偶然。是把我抓錯了。我跟這場內亂毫無牽連。聖上明鑑,剛才那個無賴漢不是不認得我嗎?我乞求陛下……」

「住口!」國王呷了一口藥水之後喝道:「你把我們的腦袋都吵炸了!」

修行者特里斯唐走上來,指着格蘭古瓦:

「陛下,把這一個也吊死?」

這是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國王漫不經意地說:「嘿!我看沒有什麼不行。」

「我看很不行,不行!」格蘭古瓦說。

我們的哲學家此刻的臉色比橄欖還綠。他一看國王那冰冷漠然的模樣,知道別無他法,只能說之以激動人心的言詞,便撲倒在路易十一的腳下,絕望掙扎地手舞足蹈,叫道:

「聖上,千乞俯聽下情!陛下呀!不要天威震怒,殛死我這樣的蟲蟻草芥!上帝的神聖霹靂是從不打擊一棵萵苣的。聖上是無比強大的威嚴君王,請可憐可憐我這樣的一個可憐的老實小民,我這樣的人要去煽動叛亂,真比冰塊發出火花還難。萬分仁愛的王上,寬厚是為人君者獅子般的美德。嗚呼!嚴厲僅僅令人生畏,北風怒號不能使行人脫去外套,陽光燦爛,逐漸使人溫暖,方得促其脫盡衣衫(94)。大王呀,您就是太陽!我的君王,我的主人,至尊的主,我向您發誓,我不是無賴漢同夥,不是盜賊,不是烏七八糟的人。叛亂和搶劫不是阿波羅的隨行。去投入那種能爆發出叛逆的烏雲的,絕不會是我。我是陛下的恭順臣民。丈夫為維護妻子貞節的嫉妒,兒子為孝順父親的熱愛,馴良臣民都應該為君王的光榮而具備。他必須為赤誠維護宗室,為竭盡駑鈍效忠君主而肝腦塗地!如有其他任何欲情支配他,那只能是瘋狂。陛下,這些就是我的最高座右銘。所以,不要看我衣服肘部磨破了,就認定我是叛逆、搶劫犯。如蒙陛下寬恕,我將日夜為聖君祈禱,磨破我的雙膝。唉,不幸呀!我確實並不非常有錢,甚至相當貧困。然而並不因為窮而邪惡。窮不是我的過錯。大家知道,錢財並不產生於學術,讀書破萬卷的人並不總是能身擁千重裘。要說收穫,單憑惡訟棍手腕就能攫取全部穀物,只把稻草留給其他科學職業。關於哲學家的儘是窟窿的外套,足足有四十句絕妙的諺語。啊,陛下!寬宏大量,是唯一能夠照亮偉大靈魂的光芒。寬宏大量,位於一切其他美德前列高舉火炬。沒有它,世人都會成為摸索着尋找上帝的瞎子。慈悲同寬大是一碼事,慈悲博得臣民的愛戴,也就使君王獲得最強大的防身武器。陛下的威嚴,萬民不敢仰視,在地面上多留一個可憐人對陛下又有何礙呢?一個可憐的無辜的哲學家,他只是在災難的黑暗中爬行,而他囊空如洗,肚皮貼着背脊。況且,陛下,我是一個文人。偉大的國王總是把獎勵學術當作他們王冠上的一顆珍珠。赫克勒斯不輕視繆薩蓋特斯(95)這個頭銜。馬提亞·科爾文(96)寵愛數學明珠若望·德·蒙羅瓦亞。絞死文人,是提倡學術的極壞辦法。亞歷山大要是絞死亞里士多德(97),會是多麼大的污點呀!這樣乾的話,不會是一顆美人痣(98),美化他的令名;只會是一個惡性腫瘤毀損他的美名。陛下,我寫過一部非常當令的婚禮讚歌,獻給弗蘭德爾公主和極其威嚴的王太子殿下。這怎麼會是叛亂的點火棒(99)呢?聖上明鑑,我不是一個拙劣作家,我以往學習成績出眾,我天生很有辯才。請陛下開恩吧!聖上這樣做,也就是與聖母結善緣。我向您發誓,想起要被吊死,我就心驚膽戰!」

(94)北風和太陽的這個有名的寓言先由伊索,後由拉封丹表述。

(95)繆薩蓋特斯是繆斯的坐騎。大英雄曾代替繆薩蓋特斯拉車。

(96)馬提亞·科爾文生於1443年;1458至1490年為匈牙利王。

(97)亞里士多德事實上是亞歷山大的老師。

(98)女人用黑紗或其他貼在臉頰上的一種化妝物,從中世紀直至17、18世紀流行。

(99)點火棒,用絨布或氈子纏住一頭的金屬棒,用於點燃火藥。轉義為「肇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