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十卷 三、歡樂萬歲! 線上閱讀

讀者大概沒有忘記:奇蹟宮廷的一部分是由舊城牆圍着的。早在那時,牆上的許多敵樓就開始倒塌了。其中有一座敵樓被無賴漢改作了尋歡作樂的場所。底下的大廳充作酒店,其他的名堂都在上面幾層。這座敵樓是好漢幫的最活躍、因而也最污穢的聚會地。它好像是一種醜惡的蜂窩,日夜嗡嗡響着。夜裡,當乞丐幫其他人等都已入睡,當廣場各家齷齪牆壁上不再有窗口透出燈光,當再也聽不到這一窩窩、一堆堆無數盜賊、娼妓、偷來的孩子或私生子發出喊叫的時候,總可以認出這歡樂的敵樓,——只需聽它發出的喧譁,看它那從通氣孔、從窗子、從豁裂的牆壁縫隙,也就是說,從它所有的毛孔透出的猩紅燈光,就知道了。

這樣,地窖也就是酒店。要下去,得走一道低矮的小門,爬下一道跟古典亞歷山大詩句(16)一樣僵硬的樓梯。門上充作招牌的,是一幅絕妙的塗鴉,畫的是幾枚新鑄的索耳和幾隻宰了的雞,下面寫着這樣一句諧音雙關語:「為死者敲鐘的人(17)」。

(16)亞歷山大詩體是法文格律詩中運用最廣泛的,每一詩行由十二音節六韻腳組成,韻律要求是很嚴格的。

(17)「為死者敲鐘的人」(Aux sonneurs pour les trépassés),可諧讀為Aux sols neufs,poulet trépassés,意為「新鑄的索耳,死了的雞」。

某日夜晚,巴黎的大小鐘樓正敲響宵禁,巡防什長們假如被允許進入可怕的奇蹟宮廷,就會發現無賴漢酒店裡發出的喧鬧比往常更為響亮,酒喝得更多,罵人也更加巧妙。外面有許多人三五成群,低聲計議,好像正在策劃着什麼重大圖謀,隨處都有一個賤民蹲着在石頭上磨着可怕的鋼刀。

與此同時,在酒店裡面,酒灌着,牌賭着,大大分散了他們對今晚主要事情的注意,因而光聽酒客們的言談是聽不出來為了什麼事情的。只是,他們比慣常神色更為快活,還可以看見所有的人兩腿之間都夾着什麼閃閃發光的武器:大鐮、板斧、雙刃大砍刀,或是舊火銃的槍托。

大廳呈圓形,非常寬敞,可是桌子密集,酒客眾多,所以,酒店裡所容納的一切:男人、女人、板凳、啤酒罐,一切喝着的,一切睡着的,一切賭着的,身強力壯的,缺胳膊少腿的,似乎都成堆聚集,雜亂無章,要說有什麼秩序與和諧,也只跟一大堆蛤蜊殼堆在一起似的。桌子上雖然點着幾根蠟燭,其實,酒店的真正照明,在這裡起着歌劇院裡大吊燈(18)作用的,還是爐火。因為地窖里非常潮濕,壁爐是從來不熄的,即使在盛夏也生火。這是一個帶雕刻框架的巨型壁爐,鐵製的爐襯和炊事用具笨重地四向奓着,熊熊大火是用木頭和草根燃燒的。夜裡,像這樣的火,在村莊的街道上往往向對面的牆壁上映出鐵匠爐前那種通紅通紅的魔影跳動。這時,一隻大狗正莊嚴地蹲坐在爐灰里,在炭火上翻動着一把炙肉的鐵叉(19)。

(18)歌劇院劇場中央的花枝大吊燈。當時看戲,台下比台上亮,便於達官貴人看戲時炫示自己、交談逗笑,直至莫里哀時代仍然如此。

(19)烤肉機翻動烤肉叉,動力用人或狗。

雖然十分混亂,看上第二眼就可以看出這一大群人有三個主要集團,各自圍着一個中心人物,都是讀者已經認識的。其中的一位,古里古怪裝飾着許多東方式充金飾片的,是埃及和波希米亞公爵馬提亞·亨加迪·斯皮卡利。這小子坐在桌上,兩腿交叉,翹起一隻手指指向天空,高聲宣講他所精通的黑白魔術(20)。周圍的人一個個都聽得大張着嘴巴。

(20)黑魔術是行妖作蠱之類,白魔術是點金術。

另一圈子的中心是我們的老朋友屠納王。克洛班·特魯伊甫武裝到牙齒,神色莊重,低聲發號施令,發放他面前的一隻大桶里的武器。這隻大桶已大大劈開,成堆傾倒出斧頭、刀劍、火叉、鎖子鎧、大砍刀、矛頭、箭尖、弩弓和箭(21),就像豐收角(22)里源源流出蘋果和葡萄似的。人人隨意自取,有拿頭盔的,有拿大劍的,有拿十字把短刀的。孩子們也自行武裝;甚至沒有腿的殘廢人也披甲戴盔,穿過酒客們的大腿爬行,就跟大甲蟲似的。

(21)一種鐵頭、帶銅翼的箭。

(22)豐收的象徵,一隻牛角。

第三堆的聽眾最吵鬧,最快活,人數也最多,占滿了桌子凳子,中央有個人從頭盔直至馬刺,全副沉重的武裝,以尖銳的嗓音發表演說,同時詈罵着。這位老兄全身披掛,嚴嚴實實,整個的人都消失在戎裝之下,只能看見通紅的一隻厚顏無恥向上翹着的鼻子,一撮金色捲髮,鮮紅的嘴唇,大膽無畏的眼睛。他腰帶上插滿短刀和匕首,腰側掛着一把長劍,左邊有一張生了鏽的大弩,面前放着大酒壺,還不算上右邊那個胖乎乎的袒胸露肚的娼妓。他周圍的每一張嘴都在笑,在罵,在喝。

此外還有二十來個次要的集團;還有來往伺候、胸前捧着酒罐的男女侍者;還有蹲着賭博的人:有賭彈子(23)的,下三子棋(24)的,擲骰子的,玩小母牛(25)的,還有熱鬧的投圈比賽;還有這邊牆角里親嘴的,那邊牆角里吵架的。把這些加上去,就大體上有了一個全盤印象。這整個圖景為熊熊火光所照耀,酒店牆壁上也就到處舞蹈着無比巨大而古怪的人影了。

至於聲音,直若置身於正在大敲特敲的一口大鐘裡邊。

(23)檯球的前身。

(24)在三個同心的方框上使三粒棋子走成一條線的遊戲。

(25)跑着互搶額頭上的帽徽的遊戲。

一隻大煎鍋里油脂雨點般嘩嘩直響,持續不斷的劈啪聲填補着大廳里東呼西應的無數交談的空隙。

這片嘈雜聲中,在酒店另一端,壁爐里側的凳子上坐着一位哲學家,兩腳插在爐灰里,眼睛盯着爐火,正在沉思。他就是彼埃爾·格蘭古瓦。

「來,快,加快速度,武裝起來!一個鐘頭之後就要出發了!」克洛班·特魯伊甫對他手下的黑話分子說。

一個姑娘哼唱:

晚安,爸爸媽媽!

最後走的人把火埋起來。

兩個玩牌的人吵了起來。其中面紅耳赤的那位,向對方伸出拳頭,喊叫:「混蛋!我要在你臉上打出梅花印子來。你就可以代替米吉斯特里(26)去參加國王大人的牌局了!」

「哎呀!這裡擠得就跟加佑維耳的聖者似的(27)!」有人吼叫,聽他那瓮鼻子口音,知道是諾曼底人。

(26)米吉斯特里是撲克梅花的俗稱。

(27)據一個法文版編者注,「擠得跟加佑維耳的聖者似的」是諾曼底的俗話。

埃及公爵憋着假嗓子對他的聽眾說:「孩子們,法國的女巫們去參加群魔會不騎掃帚,也不騎別的,身上也不塗油,只是口裡念咒語。意大利的女巫們總是有一隻公山羊在門口等着。她們都必須從煙突里出去。」

那個全身嚴嚴實實披掛的青年大聲叫喊,聲音蓋過了全場的喧囂:

「妙啊!妙啊!今天是我頭一次武裝!無賴漢!我是無賴漢,基督的肚子!倒酒給我喝呀!……朋友們,我名叫磨坊的約翰·弗羅洛,我是上流社會的。我認為,即使上帝是近衛騎兵,他也會當強盜的。弟兄們,我們就要出發,漂漂亮亮遠征了!我們都是勇士。去圍攻主教堂,攻破大門,救出美麗的姑娘,保護她逃脫法官、逃脫教士,搗毀修士庭院,把主教燒死在主教府內,這些我們都要頃刻之間完成,比一個鎮長喝一勺湯還要快。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我們要把聖母院搶光,那就一切都好了。還要吊死卡席莫多!小姐們,你們認識卡席莫多嗎?你們見過他氣喘吁吁地在聖靈降臨周某個偉大日子吊在大鐘上嗎?聖父的角!真絕!簡直就是魔鬼騎在一張獸嘴上面。……朋友們,聽我說,我從心眼裡就是無賴漢,靈魂深處就是黑話分子,生來就是小偷!我以前很有錢,財產都吃光了。我母親要我當軍官,我父親要我當副助祭,我姑媽要我當審訊評議官,我奶奶要我當國王樞密官,我姑奶奶要我當短袍司庫,我自己當了無賴漢。我告訴了我爸爸,他臭罵我一頓,啐我一臉;告訴我媽媽,老太太她大哭大叫,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就跟爐襯上的這根柴禾似的。歡樂萬歲!我是真正的比塞特!親愛的老闆娘,再來一點酒!我還給得起錢。絮萊勒酒再也不要了,燒喉嚨!還不如咽只媽的籃子潤潤喉管哩!」

聽着聽着,周圍的人轟然大笑,鼓掌叫好。學生看見他們吵得起勁,就喊了起來:

「噢!多好聽的吵鬧!Populi debacchantis populosa debacchantio!(28)」接着,他唱了起來,醉眼惺忪,聲調好似教士念晚禱:

「Quœ cantica!quœ organa!quœ cantilenœ!quœ melodiœ hic sine fine decantantur!sonant melliflus hymnorum organa,suavissima angelorum melodia,cantica canticorum mira!(29)」

(28)拉丁文,許許多多人吵鬧瘋狂!

(29)拉丁文,多美妙的歌聲!多美妙的樂器!這裡無止無休地唱着多美妙的旋律!管風琴響着甜蜜的讚歌,最甜美的天使般的曲調,歌曲中最可讚嘆的歌曲!

他忽然轉口喊道:「鬼老闆娘,拿飯來吃呀!」

稍稍安靜了一些,突然響起了埃及公爵教導他那一堆吉卜賽人的尖銳嗓音:

「……黃鼠狼名叫阿杜因納,狐狸叫做藍腳或者樹林跑步家,狼名叫灰腳或者金腳,熊叫做老頭或者老爹。地鬼的帽子可以隱身,還可以看見看不見的東西。你要給癩蛤蟆施洗的話,得給它穿上紅色或黑色絲絨衣服,脖子上掛個鈴鐺,腳上也掛個鈴鐺。教父提腦袋,教母捉住它的屁股。魔鬼德臘加素姆有魔力能叫大姑娘裸體跳舞。」

約翰插話:「憑彌撒的名義!我真願意做魔鬼德臘加素姆!」

與此同時,酒店另一端的無賴漢繼續武裝,一邊低聲嘀嘀咕咕。

一個吉卜賽人說:「可憐的愛斯美臘達!她是我們的妹子。必須把她救出來。」

「這麼說,她還在聖母院?」一個長着猶太人臉的賣劣貨的說。

「當然,媽的!」

賣劣貨的叫道:「好吧,夥伴們,到聖母院去呀!尤其是因為在聖費瑞俄小教堂和聖費律雄小教堂有兩座塑像,一座是聖巴普蒂斯特,一座是聖安東尼,全是黃金的,共重七金馬克(30)十五艾斯特蘭,鍍金的銀座重十七馬克五盎司。我知道的。我是金匠。」

(30)金馬克:貴重金屬重量單位。每馬克為八盎司,合244.5克。

這時,給約翰端來了晚飯。他往後一靠,全身倚在身旁的一個娼妓的胸脯上,叫道:

「以聖路加(就是民眾稱作聖戈格呂的)名義,我太高興啦!我面前有個傻瓜蛋,光溜的臉蛋像個大公,瞪着眼睛直瞅我。我左邊這個傢伙的牙齒真長,連下巴都遮住了。還有,我就像吉埃都統圍攻蓬托瓦茲的時候,右邊靠在女人的奶頭上。……馬洪(31)的肚子!夥計!你的樣子像是賣網球的商人,你竟然跟我坐在一塊。我是個貴族,朋友!商人怎能跟貴族搭配?你滾開吧!……嚯——拉——赫!你們!你們別打架呀!怎麼,巴普蒂斯特——嚼小鳥的(32),你的鼻子那樣好看,你拿它去同那個蠢貨的拳頭硬碰。你這個傻瓜!Non cuiquam datum est habere nasum(33).……你很聖潔,雅各琳娜·啃耳朵!可惜你沒有頭髮!……喂,我名字叫約翰·弗羅洛,我哥哥是副主教。鬼把他抓去!我跟你們講的都是實話。我當無賴漢,滿心樂意放棄了我哥哥答應給我的天堂里一幢房子的一半所有權。Dimidiam domum in paradiso.(34)我引述的是原話。我在蒂爾夏普街有一處采邑,所有的女人都愛我,這是千真萬確的,正如聖艾洛瓦是出色的金匠,巴黎這座名城的五大行業是染坊、鞣革、飾帶製作、錢包製造、皮匠,聖洛朗是用蛋殼燒的火燒死的。夥伴們,我向你們發誓:

我要是撒謊,

就一年不把酒來嘗!

(31)馬洪,是穆罕默德的訛音。

(32)賭棍。

(33)拉丁文,並不是人人都有鼻子的。

(34)拉丁文,給我天堂的半邊房子。

 

我的美人兒,你看,出了大月亮,你從窗孔往外看吧,風在搓揉雲彩,就像我搓揉你的乳褡!……姑娘們!給孩子們擤鼻子,給蠟燭剪剪燭花(35)。基督和馬洪!我這是吃的什麼呀,朱庇特!嚯,老虔婆!你這兒的騷娘兒們頭上看不見頭髮,頭髮倒跑到我的炒雞蛋里來了!老婆子,我喜歡不長頭髮的炒雞蛋!鬼砸爛你的鼻子!你這酒店真是別西卜開的,騷娘兒們梳頭用叉子哩!」

(35)這裡「擤」和「剪」,在法語裡是同一個動詞。

說罷,他把盤子砸碎在地上,尖聲怪叫唱了起來:

上帝的血!

我,我沒有

家,沒有火,

我無法無天!

去它的,國王,

去它的,上帝!

這時,克洛班·特魯伊甫已經分好武器。他走到格蘭古瓦身旁。格蘭古瓦似乎深深陷入沉思,兩腳擱在一根爐襯上。

屠納王說:「朋友,你在想些什麼鬼?」

格蘭古瓦憂鬱地笑笑,轉身說道:

「我喜歡火,親愛的老爺。不是因為火能烘我們的腳、煮我們的湯這些瑣細的原因,而是因為火有星花。有時我一連幾個小時注視着火花。我看見爐膛黑洞裡面閃耀着星火,呈現出無數的東西。每顆星花也就是一個世界。」

無賴漢說:「雷劈了我,我要是懂得你說的什麼!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嗎?」

「我不知道,」格蘭古瓦說。

於是,克洛班走到埃及公爵面前,說道:

「馬提亞夥伴,時候可不好,聽說國王路易十一在巴黎。」

「那就更應該把妹子從他的魔掌下救出來,」老吉卜賽人說。

「你這話真是男子漢說的,馬提亞,」屠納王說,「況且,我們會速戰速決的。不用擔心教堂裡面會有抵抗。教士都膽小如鼠,而且我們人多勢眾。等到明天大理寺差人來拘捕她,他們要上個大當的。教皇的肚腸!我不准把美麗的姑娘吊死!」

接着,克洛班出了酒店。

與此同時,約翰在那裡嘶聲怪叫:

「我喝,我吃,我醉了,我是朱庇特!喂,屠夫彼埃爾,你要是還那樣望着我,我要打幾個榧子彈掉你鼻子上的灰!」

格蘭古瓦已經從沉思中醒來,開始觀察四周喧囂嘶叫的場面,輕聲嘀咕:「Luxuriosa res vinum et tumultuosa ebrietas.(36)唉!我不喝酒真有道理,聖伯諾瓦說得好:Vinum apostatare facit etiam sapientes!(37)」

(36)拉丁文,酒是使人淫佚的東西,酒醉使人喧囂。

(37)拉丁文,戒酒也使人理智!

這時正好克洛班走了進來,以雷鳴般的聲音喊道:「午夜十二點了!」

這句話的效力就像「上馬」的口令作用於一支休止前進的軍隊,所有的無賴漢,男女老少,一齊衝出酒店,發出武器鋼鐵碰擊的巨大響聲。

月色朦朧。奇蹟宮廷一片漆黑,一點燈光也沒有。但是,絕不是沒有人。只見一大堆男男女女低聲交語。聽得見這嗡嗡的聲音,看得見黑暗中各式各樣的武器閃閃發光。克洛班登上一塊大石頭,喊道:

「列隊,好漢幫!列隊,埃及!列隊,伽里略!」

黑暗中一陣騷動,大隊人馬大概是在排列為縱隊。幾分鐘後,屠納王叫得更響了:

「現在,肅靜,準備穿過巴黎!口令是『衣兜里的小攮頭』!到達聖母院才許點燃火把!出發!」

浩浩蕩蕩的隊伍,黑壓壓,靜悄悄,向錢幣交換所橋進發,穿過那從各個方向切割菜市場巨大街區的大街小巷,十分鐘之後,嚇得巡防騎兵狼狽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