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十卷 一、貝爾納僧侶街上格蘭古瓦妙計連生 · 2 線上閱讀

「您就不想出把力搭救她?」

「我正巴不得哩,堂克洛德。可是,要是我因而麻煩惹上身呢?」

「那有什麼關係!」

「呸,沒關係!您倒好,老師!我手頭有兩部巨著剛開了個頭呀!」

教士拍拍額頭。儘管他故作鎮靜,仍然不時有猛烈的動作透露出他內心動盪不安。

「怎樣救她呢?」

格蘭古瓦回答說:「老師,我要回答:Il padelt,這在土耳其話中的意思是:『上帝是我們的希望』。」

「怎樣救她呢?」克洛德沉思着又說了一遍。

格蘭古瓦也拍拍額頭。

「您聽我說,老師。我有想象力,我來給您出計謀。……請求王上恩赦,怎麼樣?」

「請求路易十一?恩赦?」

「幹嗎不呢?」

「還不如與虎謀皮!」

格蘭古瓦另謀他法。

「有了,這麼着!您看,我向穩婆申請檢查,就說姑娘懷孕了,怎樣?」

教士一聽,洞陷的眼珠火花直冒。

「懷孕了!混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他那副神情嚇了格蘭古瓦一跳。他趕緊解釋:

「啊!不是我乾的!我們的婚姻是名副其實的forismaritagium(6)。我始終在門外。不過,畢竟這就可以獲得緩刑。」

(6)拉丁文,屬外婚。農奴被禁止於領主隸屬關係外締結婚姻。在拉丁文中foris又義「門外」,所以,格蘭古瓦下面說:「我始終在門外」。是一種俏皮話。

「廢話!可恥!住口!」

「您發脾氣可不對,」格蘭古瓦嘀咕道,「獲得緩刑,這對任何人都沒有壞處,還可以讓穩婆掙四十德尼埃巴黎幣,她們都是窮苦人哩。」

教士不聽他的,低聲自語:

「可是一定得救她出來!大理寺的決定三天之內實施!本來是不會有這個決定的!都怪那個卡席莫多!女人的口味真反常!」他抬高嗓門,說道:「彼埃爾君,我仔細盤算過了,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救她。」

「什麼辦法?我看不出來。」

「您聽我說,彼埃爾君,您得記住,您的性命是她救的。我把我的想法坦率告訴您吧。主教堂日夜都有人監視。只讓看見進去的人出來。所以您可以進去。您去了以後,我領您去找她。您跟她換穿衣服,她穿您的外衣,您穿她的裙子。」

哲學家說:「說到現在還行,然後呢?」

「然後?然後,她穿上您的衣服出來,您穿上她的衣服留在裡面。也許您會被絞死,可是她得救了。」

格蘭古瓦很頂真地撓撓耳根,說道:

「得!這麼個主意我可絕對想象不出來!」

聽到堂克洛德這樣出人意外的建議,詩人臉色大變,本來開朗而樂天的面容一下子黑了下來,就像是燦爛的意大利景色,忽然颳起一陣不該有的狂風,把一朵烏雲撞碎在太陽上。

「呃,格蘭古瓦,您說,這個辦法怎麼樣?」

「我說,老師,不絞死我也許是可能的,絞死我卻是絕對肯定的。」

「這就不與我們相干了。」

「天殺的!」

「她救過您的性命,這筆債您得還!」

「我還有好些債,我都不想還哩!」

「彼埃爾君,這筆債一定得還!」

副主教說得專斷。

詩人大為尷尬,答道:「您聽我說,堂克洛德。您堅持這個主張,可錯了。我看不出為什麼我得替別人絞死。」

「那您對生命還非常留戀囉?」

「唉!理由成千上萬!」

「都有哪些,請講?」

「哪些?空氣呀,天空呀,早晨,晚上,月光,無賴漢朋友們,同老媒婆們開開心,巴黎的美麗建築尚待研究,有三大部書要寫,其中一部是反對主教及其水磨的,還有其他等等!安納克薩哥臘斯(7)說,他生在世上是為了讚賞太陽的。況且,我很幸運,成天從早到晚跟一個天才待在一起——這個天才就是我自己,這可太有趣啦!」

(7)安納克薩哥臘斯(卒於公元前428年),希臘哲學家。

副主教嘀咕道:「你這個腦袋只好當響鈴搖!好吧,你說,你說得這麼美妙的生命,是誰給你保存下來的?你得感謝誰,才呼吸到這樣的空氣,看見這樣的天空,還能夠快樂又逍遙,廢話連篇,干盡蠢事?沒有她,你在哪裡呢?你這是想要她死,由於她你卻得生?要她死,她,那麼美麗,溫柔,可愛,是世界的光明所需,比上帝還要神聖!而你,半瘋不瘋,不成名堂的廢物坯子,某種自以為會走、會思想的草木,你卻繼續活着;以你從她那兒偷竊來的生命,全然無用有如中午的蠟燭!算了,你發點善心吧,格蘭古瓦!你也得慷慨大度!先是她慷慨大度的。」

教士言詞激烈,格蘭古瓦聽着,先是猶豫不決,隨後受了感動,終而做了一個悲劇性的鬼臉,使他那灰白透青的臉好像一個新生兒內臟絞痛似的。

「您真是激情滿懷,」他抹着眼淚說:「好吧,我考慮考慮!您想出的這個主意可真妙!……不過,」他沉默了一會,又說:「誰說得准呢?也許他們不會把我絞死。訂了婚並不是個個都結婚的。等到他們發現是我待在小房裡,衣着那麼古怪,穿着裙子,戴着女帽,也許他們會哈哈大笑。……況且,就算是把我絞死,好吧,絞索!這樣的死法也跟其他的死法一樣,更恰當地說,這樣的死法跟其他的死法不一樣。這樣的死,是值得終生動搖不定的智者一乾的;這樣的死既非肉,又非魚(8),正如真正懷疑論者的心靈;這樣的死充滿着皮浪主義和猶豫不決,介乎天地之間,總讓你懸宕着。這是哲學家的死,也許是我命中注定的。死也像生時一樣,該多麼壯麗!」

(8)有點像「非驢非馬」、「不倫不類」的意思。

教士打斷他的話:「那麼說定規了?」

格蘭古瓦還是興奮地說下去:「歸根到底,什麼是死?不愉快的一剎那,一道關卡,從些微到烏有的過渡。有人問梅加洛波利斯的刻爾吉達斯(9)是不是樂意死,他回答說:為什麼不樂意?既然我死後可以見着已死的偉人:哲學家中的畢達哥拉斯,歷史學家中的赫克泰伊俄斯(10),詩人中的荷馬,音樂家中的奧林普斯(11)?」

(9)刻爾吉達斯(公元前3世紀),希臘的犬儒學派哲學家。

(10)赫克泰伊俄斯,公元前4世紀的希臘歷史學家。

(11)奧林普斯或奧林匹亞德(328—408),古希臘音樂家。

副主教向他伸出手去,說道:「那就一言為定?您明天來!」

這個動作使格蘭古瓦回到了現實世界。

他如夢方醒,說道:「啊!說真的,不行!絞死!太荒唐!我可不願意!」

「那就再見了!」副主教咬牙切齒地說,「以後我再找你。」

「我才不要這個鬼人再來找我,」格蘭古瓦心想,一面跑去追趕堂克洛德。——「等一等,副主教先生,老朋友別生氣嘛!您關心這個姑娘,我是說,關心我的老婆,那很好。您想出了一條妙計,把她安全救出聖母院,可是您這個辦法對於我格蘭古瓦太不愉快!要是我能另有良策就好了!……請允許我告訴您:我剛好此刻十分美妙地靈機一動。……要是我想出一條妙計能救她出絕境,又不致讓我的脖子碰一碰任何活結,您說怎麼樣?這對您豈不是夠了麼?難道一定要我去上吊,您才滿意?」

教士不耐煩地拉扯着教士服上的鈕扣,喊道:「廢話連篇!您的辦法呢?」

「好吧,」格蘭古瓦自言自語,食指敲敲鼻側,表示在思考,說道:「有了!……無賴漢都是好樣的。埃及部落愛她。一聲號令,他們就會起來。再容易也不過了。奇襲。趁混亂很容易把她搶出來。就在明天晚上……他們正巴不得哩!」

「辦法!快說,」教士推搡着他。

格蘭古瓦威嚴地轉向他:「放開我!您不是看見我在籌劃嗎!」他又思考了一會,然後他對自己的妙計大為得意,拍掌叫道:

「妙極,妙極!保險成功!」

「辦法!」克洛德憤怒地又說。

格蘭古瓦笑逐顏開,說道:

「這邊來,讓我小聲告訴您。這是一個反陰謀,真漂亮,可以使我們統統化險為夷。天!您得同意我不是傻瓜。」

他停了停,又說:「哈!小山羊是跟她在一起嗎?」

「是的。鬼把你抓去!」

「那麼,也要把它絞死,是不是?」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是的,到時候會把它也絞死。上個月就絞死過一頭母豬。劊子手喜歡這樣,他可以吃肉。要吊死我美麗的佳利!可憐的小羊羔!」

「該死!」堂克洛德叫道,「劊子手就是你自己。你想出了什麼穩妥的辦法,混蛋?難道得用鉗子(12)才能使你生出你的主意來?」

(12)助產鉗。

「太妙啦,老師!您聽着!」

格蘭古瓦俯身對着副主教的耳朵,如此這般輕聲言講,一面眼睛不安地逡巡街道上下,其實什麼人也沒有。他說完了,堂克洛德握着他的手,冷冷地說:「好的,明天見。」

「明天見,」格蘭古瓦複述。副主教從一邊走開,他從另一邊走開,小聲自言自語:「可真是了不起的事業,彼埃爾·格蘭古瓦先生!沒關係。不見得人渺小,就畏懼偉大的事業。比通(13)肩扛大公牛;鶺鴒、黃道眉和頰白鳥能飛過大洋。」

(13)比通,按希臘神話,其母西狄帕令比通兄弟倆代替公牛拉車後,比通以此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