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九卷 三、又聾 線上閱讀

第二天早晨,她醒來才發現自己睡了一覺,真不尋常,她吃了一驚。她早已失去了睡眠的習慣!歡樂的朝陽從窗洞裡射進光芒,直接照在她的臉上。與陽光同時,她看見窗洞裡有一樣嚇人的東西,那就是卡席莫多的醜臉。她不由自主地緊閉雙目,可是無效。她好像總是透過粉紅色的眼瞼看見了這張缺牙豁齒、一隻眼睛的地鬼似的醜臉。於是,她始終閉着眼睛,聽見一個粗嗓門十分溫柔地說:

「別怕!我是您的朋友。我是來看看您睡覺。我來看您睡覺,不使您難受,是吧?您閉着眼睛的時候我在這兒,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我走了。瞧,我躲到牆後頭去了,您可以睜開眼睛了。」

還有比這幾句話更悽慘的,那就是說話的聲調。埃及姑娘心裡感動,就把眼睛睜開了。他確實已不在窗洞口。她走到窗口,只見可憐的駝子在牆角里,以痛苦、順從的姿態縮成一團。她勉為其難克制住對他的厭惡,溫存地說道:「過來!」卡席莫多從她嘴唇動作上猜測,以為她是要趕他走,就站起身來,一拐一瘸,緩緩退出,搭拉着腦袋,甚至不敢把傷心絕望的眼睛抬起來望望姑娘。她又叫了一聲:「過來呀!」但是,他繼續遠去。於是,她衝出小室,跑過去抓住他的胳臂。卡席莫多感覺到她的手,渾身哆嗦起來。他抬頭以懇求的目光看看她,明白了她是要把他拽到身邊去,不由得柔情滿懷,高興得容光煥發了。她要他進她的小室去,他卻堅持留在門檻上。他說:「不,不,夜貓子不可以進百靈鳥的窩。」

於是,她以優美的姿態斜倚在床墊上,山羊睡在她腳下。兩人一時無話,靜靜地對視着,一個眼裡所見是風流俊俏,另一個眼裡所見是醜陋無比。她隨時都發現卡席莫多身上又增添了新的畸形。她的目光從他的羅圈腿看到他的駝背,從駝背又看到獨眼。她不能理解怎麼可能存在着塑造得這樣笨拙的一個生物。然而,他的一切又包含着那樣深刻的憂傷和溫柔,她也就開始適應了。

他首先打破沉默:「您是叫我回來?」

她點點頭,說:「是的。」

他看懂了點頭的意思。「唉!」他吞吞吐吐地說,好像不情願說完整個句子:「我這個……是聾子。」

「可憐的人!」吉卜賽女郎叫了起來,露出慈悲憐憫的神情。

他滿臉痛苦地一笑,說道:

「您是覺得我是丑到極點了吧?是的,連耳聾都齊全。我就是這樣生就的。使人厭惡,難道不是?您這樣美,您!」

這不幸者的聲調中飽含着對自己不幸的意識,她聽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況且,說了他也不會聽見。他又說下去: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丑。我拿我自己跟您比,我很可憐我自己——這樣可憐、這樣不幸的一個怪物!您一定覺得我跟野獸一樣,可不是?……您,您是陽光,是露珠,是小鳥在歌唱!我,我是形體猙獰的東西,不是人,也不是獸,是說不出名堂的一個比石子還硬,還遭人踐踏,還不成形狀的玩藝!」

說着,他大笑起來,這笑聲真是世上最使人心碎的聲音;接着他又說:「是的,我是聾子,可是您可以用動作和姿勢和我說話;我有個主人,他就是像這樣跟我交談的。而且,從您嘴唇的動作和眼神上,我很快就可以懂得您的意思。」

「算了,」她笑笑說,「告訴我:您為什麼要救我?」

「懂了,」他說,「您是問我為什麼要救您。您忘了有個壞蛋那天夜裡想把您搶走,這個壞蛋,您第二天在他們的卑鄙恥辱柱上救助過他。一點點水,一點點憐憫,我就是獻出生命也報答不了哇!您忘了這個壞蛋;他,他記得。」

她靜聽着,內心非常激動。敲鐘人眼眶裡淚光閃閃,然而,眼淚並不落下來。他大概認為咽下這滴眼淚是關於榮譽的問題。

當他不再擔心眼淚落下的時候,他又說:「您聽我說,我們這裡的鐘樓很高很高,一個人從上面掉下去的話,不等碰到地面,老早就死了。您要是願意我掉下去,您不用說話,使個眼色就行了。」

說罷,他站立起來。這個怪人,儘管吉卜賽姑娘自己那樣不幸,還是在她心中引起了某種同病相憐的感情。她就示意叫他呆着別走。

「不,不,」他說,「我不應該呆得太久。您瞅着我,我渾身都不自在。您不掉過臉去,只是出於憐憫。我去找個地方呆着,看得見您而您看不見我。那樣好些。」

他從衣袋裡取出一隻金屬哨子。

他說:「給您。您多咱需要我,想我來,不覺得看見我就太厭惡,您吹這個哨子好了。這個聲音我聽得見。」

他把哨子放在地上,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