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九卷 二、又駝,又瞎,又跛 線上閱讀

中世紀的任何城市,直至路易十二(10)以前法國的任何城市,都有其避難所。這些避難所,在洪水般淹沒城邦的不可勝數的刑法和野蠻司法之中,猶如孤島,聳立在人間審判權限之上。任何罪犯一躲進去就得救了。在任何一個郊區,避難所的數量多如絞刑架。濫施免刑與濫施刑罰並肩而立,都是壞東西,卻試圖互相矯正。國王的宮殿、王公的府邸,尤其是教堂,都擁有施予避難權。有時整個一座城,因為人們想要增丁添口,就暫時使之成為一個避難所。路易十一在一四六七年曾使巴黎成為避難所。

(10)路易十二,法國國王(1498—1515),是路易十一的孫子。

一旦踏入避難所,罪犯就神聖不可侵犯了。不過,他必須小心翼翼不再出去。走出聖殿一步,他就重新落入了法網。碾車、絞架、吊杆(11),都在避難所周圍嚴陣以待,不斷窺伺着目標,好像鯊魚圍繞着船隻。常常看見待決犯就這樣在修士後院裡,在宮殿樓梯下,在寺院田地上,在教堂門拱下,奄奄待斃。這樣說來,避難所也是一座監獄,與真正的監獄一般無二。

有時候,大理寺作出莊嚴決定,破壞避難權,把罪犯重新交給劊子手。不過,這種事情很少有。大理寺畏懼主教。當紅黑二袍發生摩擦的時候,法袍敵不過教袍。(12)但是,有時候,例如巴黎的劊子手小若望被殺一案,又如謀害若望·瓦勒萊的兇手艾默里·盧梭被害一案,司法機關跳過了教會,不去執行它的判決。然而,除非大理寺作出判決,誰要是執械侵犯避難所,就該誰倒霉!法蘭西元帥羅伯·德·克萊蒙和香巴涅都統若望·德·夏隆是怎樣死的,大家都知道。雖然事由只是牽涉一個卑賤的殺人犯——錢幣兌換商的小廝,一個名叫佩蘭·馬克的傢伙,可是,元帥和都統打破了聖梅里教堂的門,這就構成滔天罪行。

(11)酷刑用具。把犯人吊在杆上,往地上或水裡砸下去。

(12)紅袍指法官的袍子,黑袍為教士的袍子。教權勝過王權,在法國,直至拿破崙一世才有了徹底改變。

對於避難所,當時的人尊敬備至。據傳,有時甚至擴及動物。艾莫宛說過一個故事,說是達戈貝(13)追獵一隻鹿,鹿避難到聖德尼墳墓附近,整群獵犬頓時站住,狂吠不已。

各座教堂通常都有一間小房隨時接納要求避難者。一四〇七年,尼古拉·弗拉麥差人在屠宰場聖雅各教堂裡面建造了這樣的一間房,花費四利弗六索耳十六德尼埃巴黎幣。

聖母院的這間小室是在扶壁拱架下的里側閣樓,對着修士後院,正好在現今鐘樓看守人的妻子開闢了一座花園的地方。這座花園像是巴比倫空中花園的縮小型,好比萵苣有點像棕櫚樹,門房的老婆有點像塞米臘密斯(14)。

(13)公元7、8世紀法蘭克人有三個國王,先後相繼都叫達戈貝。

(14)塞米臘密斯,傳說中的古巴比倫女王。見《聖經》。

卡席莫多瘋狂地洋洋得意地在鐘樓上和走廊里跑了一陣之後,把愛斯美臘達安頓在這間小室里。他奔跑的過程中,姑娘始終沒有恢復知覺,半昏迷半清醒,感覺不到別的,只是隱約覺得自己升上天空,在漂浮,在飛翔,有個什麼把她托舉在地面之上。她不時聽見卡席莫多的響亮笑聲和喧嚷聲,便微微睜開眼睛,只見下面巴黎模模糊糊的一片石板屋頂和瓦屋頂,好似藍紅二色的蔓藤花紋圖案,頭上是卡席莫多的嚇人然而高興的面孔。於是,她趕緊閉上眼睛,她以為一切已經結束,自己在暈厥中已被處決,這一直主宰着她的命運的畸形鬼怪又攫奪了她,正把她帶走。她不敢看他,只好聽天由命。

但是,當蓬首垢面、氣喘如牛的敲鐘人把她抱到避難室里放下來,她感到他的大手溫柔地解去死死勒住她雙臂的繩索的時候,她不覺一個寒噤,好似黑夜裡船碰到了海岸,旅客從睡夢中驚醒。她的記憶也驚醒了,往事一一浮現在眼前。她發現自己是在聖母院裡,想起了自己是從劊子手手裡搶救出來的,孚比斯還活着,孚比斯不愛她了;這兩個念頭同時出現在可憐的女犯的頭腦里,後一個想法的辛酸壓倒了前一個想法,她便轉身對站在她面前、仍然使她畏懼的卡席莫多說:「您又何必救我呢?」

他焦急地望着她,好像在竭力猜測她說的什麼。她又說了一遍。於是,他向她無限哀傷地瞥了一眼,跑掉了。

她一個人待在那裡,不勝詫異。

過了一會,他回來了,帶來一個包袱,扔在她的腳下。裡面是幾個善心的女人放在教堂門口,送給她的衣服。她垂目看看自己,這才發現自己幾乎赤身裸體,頓時臉紅了。生命又甦醒了。

卡席莫多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羞怯,趕忙舉起他的大手遮住眼睛,再次走開了——不過,這次是慢慢退去的。

她急忙把衣服穿上。那是一件白大褂,還有一領白色面紗:是市醫院見習護士的服裝。

她剛把衣服穿好,卡席莫多就回來了,一隻胳臂挽着一隻籃子,另一隻胳臂挾着一床褥子。籃子裡放着一瓶水,還有麵包和其他食物。他把籃子放在地上,說:「吃吧。」又把褥子鋪在石板地上,說:「睡吧。」

敲鐘人取來的是他自己的飯、他自己的鋪。

埃及姑娘抬眼看看他,想謝謝他,可是說不出話來。可憐的卡席莫多實在可怖。她害怕得一陣哆嗦,又把頭低下了。

於是,他說:

「我嚇了您。我很醜,是吧?您別看我,聽我說話就行。白天您待在這裡,夜裡可以在教堂里到處看看。不過,白天夜裡都不要出教堂。那您會送命的,他們會殺您,我也會死。」

她十分感動,抬起頭來,想回話。他卻不見了蹤影。又只剩下她一人,想着這個可以說是鬼怪的生物的奇特言語,他聲音嘶啞、卻很溫存,她不由得感到奇怪。

隨後,她仔細察看這間小室。這間房大約六尺見方,小窗子和門外面就是扁平石頭的屋頂微微傾斜的坡面。水溜上雕刻的獸臉似乎在她身後探頭探腦,伸長脖子從窗洞裡窺視她。她順着屋頂邊緣看過去,瞅見千千萬萬煙突的頂梢,全城家家戶戶舉火升煙盡收眼底。這景象(15),在可憐的埃及姑娘——這個棄嬰,已被判處死刑者,沒有祖國、沒有家園、沒有溫暖家庭的不幸者看來,真是夠淒涼的!

(15)這是從聖母院鐘樓下部背側向下俯視的景象。

這樣念及自己孑然煢立,倍增刺心之痛。這時卻感到有一個毛乎乎的腦袋探入她的手中,倚在她的膝頭上。她一陣哆嗦(現在一切都嚇她一跳),低頭一看,原來是可憐的小山羊。機靈的佳利,趁卡席莫多驅散夏莫呂的押解隊的空子,也跟着女主人逃跑了。現在已在她腿上蹭來蹭去將近一小時了,卻未能博得主人一顧。埃及姑娘趕忙把它抱起來,吻了又吻,說道:「哦,佳利!我真把你忘了!你倒一直惦着我哩!啊,你不是忘恩負義的東西!」

與此同時,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卸去了長久壓抑着她的心、使淚水無法宣洩的重壓,她痛哭失聲了。眼淚不住流淌,隨着眼淚,心中最刺痛、最辛酸的苦楚也慢慢消除了。

天黑以後,她看見夜是那樣美麗,月色是那樣柔和,她就走到環繞主教堂的高處迴廊上去散步。俯視下去,大地多麼沉靜,她心中稍稍輕快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