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九卷 一、熱昏的瘋狂 · 2 線上閱讀

克洛德正處於着魔中邪的狀態,他仿佛看見了——親眼看見了——地獄的鐘樓。這整個恐怖高塔上上下下閃耀着的無數燈光,他覺得就是地底下那巨大火爐(4)的一扇扇門戶,從裡邊傳出的人聲和喧囂,就是地獄的呼喊、死亡的喘息。於是,他害怕了,兩手捂住耳朵不去聽它,轉過身不去看它,快步逃跑,遠遠離開這可怕的幻景。

(4)指地獄。

然而,幻景是在他心內。

他回到了街上。店鋪門口燈光下來來往往的行人,他覺得是幽靈在他身旁飄蕩。奇特的喧鬧聲在他耳朵里鳴響。異常的幻覺驚擾他的心智。房屋、街道、車輛、男女行人,他都看不見,眼前只有一團模糊,無以言狀之物各自邊緣嵌合,渾然合為一體。在小桶廠街拐角處有一家雜貨店,按照古老的習俗,它的披屋門面整個周圍都有一道道白鐵,上面懸掛着一圈木製蠟燭,在風中互相撞擊,啪達啪達響,就跟呱嗒板似的。克洛德覺得,仿佛聽見的是鷹山(5)上那一大堆骷髏頭在黑暗中撞擊。

(5)鷹山是處決犯人的地方。

他喃喃自語:「啊!夜晚的風吹得它們互相碰撞,使它們鐵鏈的鳴響混雜着它們骨頭的響聲!她或許也在那裡,在它們中間!」

暈頭轉向,他不知何往。走了一段路,他發現已經來到聖米歇橋。一棟房屋的底層窗子裡透出燈光。他走近前去,穿過窗戶的裂縫,他看見裡面是一間骯髒的小廳。這間屋子仿佛勾起了他心中的某種模模糊糊的回憶。房子裡,在微弱的燈光下,有個面色紅潤的金髮青年,哈哈大笑,摟抱着一個不知羞恥袒胸露臂的姑娘。燈旁有個老太婆在紡線,聲音顫抖地唱着。那年輕人時笑時停,老太婆的歌聲也就繼續傳至教士的耳鼓。這好像是一支不易理解、然而可怕的歌謠:

河灘,叫吧!河灘,狂吠吧!

我的紡錘,紡啊,紡啊!

給劊子手紡出絞索去吊,

他在監獄庭院裡吹着口哨。

河灘,叫吧!河灘,狂吠吧!

美麗的大麻纖維細又長,

東西南北遍地散播死亡!

到處是大麻,不是小麥,

小偷也不偷了拿去賣

我這美麗的大麻絞索。

河灘,叫吧!河灘,狂吠吧!

一家家窗子好似眼睛,

瞧着那娼妓去受絞刑,

在爛眼絞刑架上擺個不停。

河灘,叫吧!河灘,狂吠吧!

聽到這裡,年輕人大笑,撫摸那姑娘。老太婆是法路岱,姑娘是妓女,那青年就是副主教的弟弟約翰。

副主教繼續窺視。這個景象也好,別的任何景象也好,在他反正已經漠然。

他又看見約翰走到房間另一端的窗子跟前,推開窗子,向遠方萬家燈火閃亮的堤岸大街瞅了一眼,關上窗說:

「憑我的靈魂!天黑下來了。市民們點燃蠟燭,好上帝點燃星星。」

然後,約翰回到婊子身旁,砸碎了桌上的一個瓶子,叫道:

「已經光了,牛的角!錢也沒有了!伊莎博,親愛的,我不滿意朱庇特,除非他把你這對雪白的奶子變成兩隻黑酒瓶,讓我日日夜夜從裡面吸飲博納葡萄酒!」

玩笑開得漂亮,那粉頭笑了起來,約翰也就出去了。

堂克洛德剛剛來得及跳下地,幾乎給弟弟迎面撞上,看見,認出。幸虧街上很黑,大學生也醉了,不過,他還是看見了有個人躺在街上泥濘里。

他說:「哈,哈!這傢伙今天玩得夠快活了!」

他伸腿踹踹堂克洛德。克洛德屏息不語。

約翰又說:「醉死了!得,他灌飽了。真是酒桶里掉出來的螞蟥。」他俯下身子看看,又說:「還是個禿子!是個老頭!Fortunate senex!(6)」

(6)拉丁文,走運的老頭!

接着,堂克洛德聽見他走了,邊走邊說:

「反正是一回事,理智是個好東西,而我哥哥既理智,又有錢,真走運!」

於是,副主教一躍而起,看見聖母院的巨大鐘樓在黑暗中矗立在萬家房舍之上,便一溜煙地跑去了。

等他氣喘吁吁跑到前庭廣場,不由得往後一退,不敢抬眼去看那致人死命的建築物。

他低聲說道:「啊!那樣的事情,今天,就在今天上午,當真是在這裡發生的!」

終於,他硬着頭皮看看主教堂。門臉是陰森森的。它背後是燦爛的星空。一彎月亮剛從地平線上躍起不久,這時正滯留在右邊鐘樓頂上,像一隻發光的鳥雀棲息在剪影呈一個個黑色梅花狀的欄杆邊上。

修士後院大門緊閉。不過,副主教總是隨身帶着他那間實驗室所在的鐘樓的鑰匙。他掏出來把門打開,鑽進教堂。

他發現教堂裡面像地穴一般黑暗死寂。到處都有大塊大塊的黑影,他知道這是為上午的死刑典禮張掛的帷幔還沒有拆除。那銀制大十字架在黑暗中以點點光斑閃亮,就像這墳墓似的夜空中的銀河。唱詩班後面那幾扇長窗的尖拱窗頂露出在黑色帷幕上面,一線月光透過窗子的彩色玻璃,玻璃窗顯出可疑的顏色如同這黑夜一般:紫中泛白,白里透青,只應為死人臉上所有。副主教看看唱詩班席次四周窗頂的這些慘白尖拱,感到好像是看見了那些受天譴下地獄的主教們的法冠。他閉上眼睛,等他把眼睛重新睜開,又覺得這是一圈白如死灰的面孔在凝視他。

他趕緊穿過教堂飛奔。這時,他好像感覺到教堂本身也在搖晃,動盪,有了生命,活起來了,每根粗大的圓柱變成一個巨爪,用它那扁平的足趾拍擊地面,龐大的主教堂仿佛只是一頭怪異驚人的巨象,呼呼喘氣,行走着,以柱子作腿,兩座鐘樓是大象的鼻子,張掛的黑幕就是大象身上的鞍衣。

這樣,他熱昏的瘋狂就劇烈到了極點,在這不幸的人看來,外在世界也就只是《啟示錄》般(7)的奇異景象,明顯可見,可以觸知,令人毛骨悚然。

(7)《啟示錄》般,常常意味着「恐怖、怪異、不可預知」等等。《啟示錄》的種種異象,參看《聖經》。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到輕快了一點:他向里側走去,看見幾根粗壯的柱子後面有一點燈亮,微微閃着紅光。他跑過去,好像那是他的指路明星。其實,那只是聖母院裡鐵柵欄裡面公用祈禱書上面日夜照耀着的可憐的小燈。他迫不及待地猛撲過去,抓住這本聖書,希望從裡面找到慰藉或鼓舞。祈禱書恰好翻開在約伯這一段上,他瞪着眼睛看了這一句:

「有靈從我面前經過,我聽見微微的聲息,我身上的毫毛直立。」(8)

(8)《舊約·約伯記》第4章。漢語《聖經》譯文缺中間一句。

讀到這樣陰慘慘的詞句,他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瞎子撿起一根棍棒,卻被這根棍棒打了。他兩腿一軟,癱倒在地面上,想到了白天死了的那個姑娘。他感到頭腦里掠過並滿溢出怪異可怕的煙塵,仿佛自己的頭顱變成了地獄之火的煙突。

他就以這種姿勢躺着,似乎躺了好久,什麼也不想,完全被壓倒在惡魔巨掌之下。終於,他恢復了一點力氣,想到該躲到鐘樓里去,挨近他忠實的卡席莫多。他爬起來,心驚膽戰,便拿走祈禱書上面照亮用的小燈,這當然是褻瀆,可是這點小事他再也顧不得了。

他從鐘樓裡面的樓梯緩緩拾級而上,心裡直是發怵。他手裡的神秘燈光,在這樣夜深人靜時分,從一個槍孔到一個槍孔,徐徐而上,直至鐘樓頂上,想必也使得廣場上稀少的幾個行人毛骨悚然。

忽然,他感到臉上一陣清涼,發現自己已經走到最頂層走道的門口(9)。空氣冷冽。夜空中漂浮着幾朵白雲,寬大的絮片彼此覆蓋,在邊邊角角上擠碎撕裂,猶如冬盡春來河開解凍。彎彎的月亮擱淺在浮雲之間,好像一隻天舟擠夾在空中這些冰塊中。

(9)看來,他爬上了升起鐘樓的平台,這道小門應為安放大鐘瑪麗的那座鐘樓的門。南北兩座鐘樓之間是這條走道,下文所說「小圓柱的欄杆」,即為這條走道面向前庭廣場的欄杆。這時,月亮應在他背側,不應在他前面。

他垂目下望,穿過兩座鐘樓之間的一根根小圓柱的欄杆,向遠方眺望片刻,只見薄靄繚繞,霧氣茫茫,隱約顯現出沉寂群集着的巴黎城屋頂,尖峭,不可盡數,細微波動着,好似夏夜平靜海面上微波蕩漾。

月兒投射着微弱光線,天地一色,一片灰濛濛。

恰在這時,時鐘發出它那尖細而繼續的聲音。子夜敲響。教士想起了今日中午。又是一個十二點。

他自言自語:「噢!她現在大概全身都冰涼了吧?」

忽然,一陣風吹熄了他的燈。幾乎與此同時,他看見鐘樓對面拐角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白糊糊的影子,一個形體,一個女人。他不禁全身戰慄。這個女人身旁有一隻山羊,咩咩的叫聲摻和着最後一記鐘響。

他奮力掙扎着去看。就是她!

她面色蒼白而陰沉。頭髮還像上午那樣披散在兩肩。不過,頸子上沒有了繩索,手也沒有捆着。她解除了束縛,她已經死了。

她全身縞素,頭上也是蒙的白紗。

她仰面望天,款步向他走來。那超自然的山羊緊跟着她。他渾如化作了石頭,身體沉重,逃遁不得。她每進逼一步,他就後退一步。也只能這樣了。就這樣,他縮進了樓梯下黑暗的拱頂下面。他想大概她也要進來,嚇得渾身冰涼。當真如此的話,他也只能嚇死完事。

她果然走到樓梯門口,在那裡站了一會,凝目向黑暗中注視,但是似乎沒有看見教士,徑自過去了。他覺得她好像比生前身材高大。他透過她那潔白的衣裙看見了月亮,還聽見了她的呼吸聲。

她走過之後,他開始下樓,緩慢得就跟他剛才看見的幽靈一樣。他感到自己也成了幽靈,失魂落魄,毛髮倒豎,小燈已經滅了,還擎在手裡。一邊走下螺旋樓梯,一邊清清楚楚聽見自己的耳朵里有一個聲音在訕笑,在念叨:

「……有靈從我面前經過,我聽見微微的聲息,我身上的毫毛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