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五十四章 結局與開端 · 2 線上閱讀

三 廣場猴戲

2000年元旦過後不久,高密火車站廣場上出現了兩個耍猴的人和一隻猴子。讀者諸君一定猜到了,那隻猴子,是由西門鬧——驢——牛——豬——狗——猴,一路輪迴轉世而來。這隻猴子自然是雄性。它不是我們習常所見的那種乖巧的小猴,而是一隻身材巨大的馬猴。它毛呈灰綠色,缺少光澤,猶如半枯的青苔。兩眼間距很近,眼窩深陷,目露凶光。雙耳緊貼腦袋,猶如兩朵靈芝。鼻孔朝天,大嘴開裂,幾乎沒有上唇,動不動就齜出牙齒,相貌十分兇惡。它身上還穿着一件紅色的小坎肩,看上去十分滑稽。其實,我們沒有理由說它兇惡,也沒有理由說它滑稽,穿上衣服的猴子,不都是這樣嗎?

猴子的脖子上拴着一條細細的鐵鏈。鐵鏈的一端,連接着一個年輕姑娘的手腕。不須我說,讀者諸君也已猜到,此女就是失蹤數年的龐鳳凰。與她在一起的那位男青年,就是同樣失蹤數年的西門歡。他們倆,上身都穿着鼓鼓囊囊、髒得已經辨不清本來面目的羽絨服,下身都穿着破爛不堪的牛仔褲,鞋子雖髒,但都是假冒名牌。龐鳳凰染了一頭金髮,雙眉拔得細長如線,右側的鼻翼上,穿着一隻銀環。西門歡的頭髮染成紅色,右側的眉楞上,穿着一隻金環。

高密近年來發展很快,但與大城市相比,畢竟還是小地方。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樣的鳥都有」,林子小了,許多鳥就沒有。這兩隻「怪鳥」和一隻悍猴的出現,自然引起了眾人的注意。馬上就有好事者,跑去車站派出所報告。

眾人在不知不覺中就圍成了一個圈子,這正合了西門歡和龐鳳凰的心意。但見那西門歡從背囊中摸出了一面銅鑼,「鐺鐺」地敲了起來。鑼聲一響,圍觀的人更多,場子很快密不透風。有個別眼尖的人,認出了龐鳳凰和西門歡。但更多的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猴子,並不去看耍猴人的模樣。

西門歡把銅鑼敲打得節奏分明,龐鳳凰把纏在手腕上的鐵鏈全部放開,給了猴子更大的活動餘地。然後,她又從背囊里掏出些諸如草帽、小扁擔、小籮筐、旱煙袋之類的道具,放在自己身邊。

在「鐺鐺」的鑼聲中,龐鳳凰頓喉高唱,她嗓音嘶啞,但頗有韻味。以她為軸心,猴子人立,繞場行走。它雙腿彎曲,步履蹣跚,尾巴拖地,目光左右顧盼。

銅鑼一敲鐺鐺鐺

叫一聲我的猴兒聽端詳

咱家在峨嵋山上得了道

返回了老家要稱大王

咱給各位老鄉耍把戲

老鄉們把咱來犒賞

…………

「閃開!閃開!」新近調到車站派出所擔任副所長的藍開放撥拉着圍觀的群眾,用力往圈子裡擠。他是一個天生的警察,在刑警大隊幹了兩年便立了兩次大功,年齡剛滿二十,就被破格提拔為車站派出所副所長。車站一帶,向來是治安的重災區,派他來擔任副所長,足可見出局裡對他的器重。

你玩一個老頭戴帽叼煙袋

倒背着雙手逛市場

龐鳳凰唱着,把一頂小草帽準確地拋到猴子面前,猴子眼精手快,伸手捉住了草帽,隨即扣在了頭上。龐鳳凰又把旱煙袋扔過去,猴子靈巧地往上一跳,抓住了煙袋,隨即叼在嘴裡。然後,它把雙臂彎到臀後,弓着腰,羅圈着腿,腦袋歪來歪去,眼珠子滴溜亂轉,真如一個閒逛的老漢。猴子的表現,引起一陣笑聲,一片掌聲。

「閃開!閃開!」藍開放往裡擠着。其實,一聽到群眾報告,他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儘管縣城裡早就謠傳說西門歡和龐鳳凰被蛇頭賣往東南亞某國,一個當了勞工,一個當了妓女,也有說他們都在南方某市因吸毒過量而死的,但藍開放內心深處一直能感覺到這兩個人的存在,尤其是龐鳳凰的存在。讀者諸君當然不會忘記他切破手指讓西門歡試驗黃互助神發之事,那一刀,已經把他的內心表露無疑。所以,群眾一報警,他就知道是這兩個人回來了。他放下手邊的工作就往車站廣場奔跑。他奔跑時眼前浮動着的幾乎全是龐鳳凰的影子。他見她最後一次是在祖母的葬禮上。那天她穿着一件潔白的羽絨服,戴着一頂毛線套頭帽,小臉蛋兒凍得通紅,像一個童話中的冰清玉潔的公主。聽到她嘶啞的歌唱聲,對待犯罪分子冷酷如鐵的藍開放,眼睛已經模糊了。

你玩一個二郎擔山追明月

再玩一個鳳凰展翅趕太陽

龐鳳凰把那根兩端拴着小籮筐的小扁擔用腳挑起來,猛地往上一踢,表現出很高的技巧性,扁擔從空中穩穩地下落,幾乎不偏不倚地落在猴子的肩頭上。猴子先是將扁擔擱在右肩上,小籮筐一前一後,這就是「二郎擔山追明月」了。繼而又將扁擔橫在腦後,兩個小籮筐一左一右,這就是「鳳凰展翅追太陽」了。

咱把那各種花樣玩了一遍

請各位鄉親給犒賞

猴子扔下扁擔,接過了龐鳳凰拋過去的一個紅色塑料盤,雙手捧着,向圍觀的群眾討賞錢。

各位大叔和大嬸

各位大爺和大娘

各位兄弟姐妹眾鄉黨

給俺一毛不嫌少

給俺一百呢,你就是觀音菩薩下道場

在龐鳳凰的歌唱聲中,人們紛紛將錢投到那猴子高舉過頭頂的圓盤裡。有一分、二分、五分、一角、五角乃至一元的硬幣,它們落在盤中發出丁丁當當的響聲。有一角、二角、五角、一元、五元、十元的紙幣,它們落到盤裡幾乎沒有聲音。

當那猴子轉到藍開放眼前時,他把裝着一月份工資和假日值班補助費的那個厚厚的信袋放在圓盤裡。猴子尖叫一聲,四肢着地,口叼着圓盤,躥回到龐鳳凰身邊。

「鐺鐺鐺——」西門歡敲了三下銅鑼,像馬戲團小丑一樣,向着藍開放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腰來說:

「謝謝警察叔叔!」

龐鳳凰則把那信袋裡的錢抽出來,右手捏着,往左手掌上有節奏地抽打着,對圍觀者炫耀着,同時摹仿着流行歌手唱紅了的那首《東北人都是活雷鋒》的旋律大聲地、惡作劇地唱着:

俺們俺們高密人~~個個都是活雷鋒~~送俺一沓人民幣~~做了好事不留名~~

藍開放把帽檐猛地往下一拉,急轉身,分撥開眾人,一言未發就走了。

四 切膚之痛

親愛的讀者,藍開放本可以運用職權,以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西門歡、龐鳳凰和他們的猴子逐出車站廣場,但他沒有這樣做。

我與藍解放稱兄道弟,藍開放應該是我侄子輩的,但我與這個孩子僅僅是認識而已,連幾句完整的話都沒說過。我猜想這孩子也許對我抱有極深的成見,因為我把龐春苗領進了他父親的辦公室,才引出了後邊一系列的悲慘故事。其實,開放賢侄啊,即便沒有龐春苗,也會有別的女人出現在你父親的生活中。這些話,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對你說,但永遠沒有這種機會了。

因為跟藍開放沒有交流,我對他的所有心理活動都是猜想。

我猜想,他拉下帽檐、衝出人圈那一刻,心中一定是紛亂如麻。曾幾何時,龐鳳凰是高密縣的第一公主,西門歡是高密縣的第一公子。一個母親是縣裡最高領導,一個父親是縣裡最闊大佬。他們人物瀟灑,行為風流,揮金如土,廣交朋友,一對金童玉女,招了多少艷羨和嫉妒的目光啊。但轉眼之間,高官大款俱成故人,榮華富貴皆化糞土。昔日的金童玉女,竟流落街頭耍猴賣藝,這樣的鮮明對比,怎一個感慨了得!

我猜想,藍開放還是深愛着龐鳳凰,儘管昔日的公主已落魄為街頭藝人,與前途無量的派出所副所長處境懸殊,但他內心的自卑無法克服。儘管他將一月工資與補助扔進猴頂之盤有居高臨下的施捨之意,但龐鳳凰和西門歡的冷嘲熱諷說明他們依然保持着往昔的優越感,根本沒把他這個醜臉的小警察放在眼裡。這也徹底地打消了他把龐鳳凰從西門歡手中搶過來,或者是把她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自信和勇氣。所以他只能警帽遮顏、突圍而逃了。

龐抗美的女兒和西門金龍的兒子在車站廣場耍猴賣藝的消息迅速傳遍了縣城,並且擴散到鄉村。人們抱着難以說清但又昭然若揭的心理從四面八方匯集到車站廣場。龐鳳凰和西門歡這兩個寶貝,絲毫沒有羞愧之感,他們好像與自己的過去徹底斬斷了聯繫。車站廣場,似乎是一個異國他鄉的陌生之地,面對着的,也全都是些素不相識之人。他們賣力地演出,熱切地要錢。那些圍觀猴戲的人,有的直呼他們的名字,有的痛罵他們的父母,但他們對此都充耳不聞,臉上始終掛着燦爛的笑容。但只要是有人膽敢對龐鳳凰口出不遜之言或是有什麼猥褻行為,那隻雄偉的公猴,便會以閃電般的動作撲上去廝咬。

當年的「四小惡棍」之一,東關的王鐵頭,手裡拿着兩張百元的大票,對龐鳳凰招搖着說:「妞,你鼻子上扎着環兒,下邊呢?下邊是不是也扎着環兒?脫下褲子讓哥哥看看,這兩張票子就歸你了。」王鐵頭的小兄弟們也齊聲起鬨:「對啊,脫下褲子讓哥們兒看看啊!」——任他們淫言穢語,龐鳳凰全然不顧,只是一手牽着鏈子,一手揮舞着細長的鞭子,驅趕着猴子轉圈討錢——各位父老聽俺講~~有錢沒錢都一樣~~有錢多少給一點~~沒錢喝彩是幫忙~~鐺——鐺——鐺——西門歡也是面帶笑容,手中銅鑼敲得有板有眼,一絲不亂。「西門歡,你個雜種,當初你的威風哪裡去了?你害死了於乾巴大哥,這賬還沒跟你算呢,快,讓你的女人把褲子脫下來讓哥們兒看看,要不——」王鐵頭身後的小兄弟們大呼小叫着。那猴子托着盤子,蹣跚行走至王鐵頭面前——有人說看到龐鳳凰頓了一下鏈條,也有人說根本沒這回事——將手中托盤往腦後一拋,猛地跳起,騎在王鐵頭肩上,一陣亂抓亂咬——猴子的尖厲叫聲與王鐵頭的慘叫聲混雜在一起——觀眾四散奔逃。逃得最快的是王鐵頭的那撥小兄弟們。龐鳳凰微笑着把猴子扽下來,繼續唱着:

富貴不是天註定~~凡人都有落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