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五十四章 結局與開端 · 1 線上閱讀

— 太陽顏色

親愛的讀者諸君,小說寫到此處,本該見好就收,但書中的許多人物,尚無最終結局,而希望看到最終結局,又是大多數讀者的願望。那麼,就讓我們的敘事主人公——藍解放和大頭兒——休息休息,由我——他們的朋友莫言,接着他們的話茬兒,在這個堪稱漫長的故事上,再續上一個尾巴。

藍解放和龐春苗埋葬父親與老狗之後,本想在西門屯耕種着父親的土地,度過他們的餘生,但不幸的是,西門家大院裡來了一位尊貴的客人。他就是藍解放當年在省委黨校的同學,如今的高密縣委書記沙武淨。他對藍解放的人生遭際和昔日煊赫無比、如今淒清落寞的西門大院表示了一番感慨後,頗為厚道地對藍解放說:

「老兄,副縣長職務絕對不能恢復了,黨籍嗎,要想恢復也難,但恢復公職、給你安排個養老吃飯的地方還是可能的。」

「謝謝領導的好意,但沒有這個必要了。」藍解放說,「我原本就是西門屯的一個農民兒子,就讓我在這裡終了此生吧。」

「你還記得老書記金邊嗎?」沙武淨說,「這也是他的意思,他與你的岳父龐虎是老朋友,你們回到縣城,也對你岳父有個照顧。常委會已經通過了,安排你到文展館擔任副館長,至於春苗同志,她如果願意回新華書店,當然可以回去,如果不願意回去,我們另作安排。」

讀者諸君,藍解放和龐春苗的確不該回去,但恢復公職、回歸縣城、又能奉養老父,分明是大好之事。我這兩位朋友是凡人,沒有預卜未來的特異功能,所以,他們很快就回去了。這也是命運使然,無法違抗。

他們暫且住在龐虎家中,這位當初發誓不認春苗為女兒的英雄,究竟還是一位慈父,更兼已近風燭殘年,眼淚多了,心腸軟了,見到女兒與藍解放歷經磨難,終成名正言順的合法夫妻,也就不計前嫌,敞開大門,接納了他們。

藍解放每天騎車去文展館上班。在這樣冷清寒酸的單位,所謂副館長,不過是個名分而已,沒有任何事情需要他管。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坐在一張開裂的三屜桌前,喝着淡茶,抽着劣煙,翻來覆去地看那幾張報紙。

春苗呢,還是選擇回書店工作,還是在少兒專櫃,與又一茬新長起來的孩子打交道。當初那幾位與她同事的女人,都已退休回家,頂替她們位置的,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姑娘。她也是每天騎車上下班。下班時,她總是要從戲院斜街拐一下,或是買半斤雞胗,或是買一斤羊頭肉,拿回家去,讓老父、老公喝幾兩小酒,解放與龐虎酒量都不大,三杯落肚,就微醺了。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說着閒話,仿佛一對關係融洽的老兄弟。

轉過年來,春苗懷了孕,這喜訊讓年過半百的藍解放欣喜異常,更讓年近八旬的龐虎老淚縱橫。三代同堂,其樂融融的幸福生活似乎就在眼前,但一場飛來橫禍使之化為泡影。

那天下午,春苗從戲院斜街熟食攤上買了一斤醬驢肉,哼着小曲,拐上醴泉大道,一輛逆向行駛的紅旗牌轎車把她撞飛。自行車成了一堆廢鐵,驢肉散落一地,她的後腦勺碰在馬路牙子上。當我的朋友藍解放匆匆趕到時,春苗已經停止了呼吸。

那輛車是原驢店鎮黨委書記、現任縣人大副主任杜魯文的專車,司機是西門金龍當年的小兄弟孫彪的兒子。

我不知道該如何描寫藍解放在那一時刻的心情,因為許多偉大的小說家,在處理此種情節時,已經為我們樹立了無法逾越的高標。譬如被無數大學文學教授和作家們所稱道的蘇聯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說《靜靜的頓河》中,婀克西妮婭中流彈死後,他的情人葛利高里的心情和感覺的描寫:「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朝着他的胸膛推了一下,他往後退着,臉朝下跌倒了」,「他好像從一場噩夢中醒了過來,抬起腦袋,看見自己頭頂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輪耀眼的黑色太陽。」

肖洛霍夫讓葛利高里不知不覺中跌倒在地,我怎麼辦?我難道也讓藍解放跌倒在地嗎?肖洛霍夫讓葛利高里內心一片空白,我怎麼辦?我難道也讓藍解放內心一片空白嗎?肖洛霍夫讓葛利高里抬頭看到一輪耀眼的黑色太陽,我怎麼辦?我難道也讓藍解放看到一輪耀眼的黑色太陽嗎?即便我不讓藍解放跌倒在地,而是讓他大頭朝下,倒立在地上;即便我不讓藍解放內心一片空白,而是讓他思緒萬端、千感交集、一分鐘內想遍了天下事;即便我不讓藍解放看到一輪耀眼的黑色太陽,而是讓他看到一輪耀眼或是不耀眼的、白色的灰色的紅色的藍色的太陽;那就算是我的獨創嗎?不,那依然是對經典的笨拙的摹仿。

藍解放將春苗的骨灰埋葬在他父親那塊著名的土地上。春苗的墳墓緊挨着合作的墳墓,他們的墳墓前都沒有豎立墓碑。起初,這兩個墳墓還有所區別,但當春苗的墓上也長滿野草後,就與合作的墳墓一模一樣了。埋葬了春苗之後不久,老英雄龐虎也死了。藍解放把老岳母王樂雲的骨灰與岳父的骨灰合在一處,背回西門屯,埋葬在父親藍臉的墳墓旁邊。

又過了些日子,正在服刑的龐抗美可能是一時糊塗,竟用一支磨尖的牙刷柄戳心而死。常天紅取回骨灰,找到藍解放,說:「其實,她是你們家的人。」藍解放很好地領會了他的意圖,接過骨灰,背回西門屯,埋葬在龐虎夫婦合葬墓的後邊。

二 做愛姿勢

藍開放用摩托車把我的朋友藍解放載回天花胡同一號他的舊居。摩托車的挎斗里,放着一些他日常所用的東西。他坐在兒子身後。這次,他沒有用手抓住摩托車后座上的鐵把手,而是用雙臂,緊緊地摟住兒子的腰。兒子還是很瘦,但腰杆子筆直堅硬,宛如一根不可搖撼的支柱。在從龐家至天花胡同一號的途中,我的朋友一直在流淚。他的淚水,濕了他兒子的警服後背好大的一片。

重返舊居,藍解放的心情自然難以平靜。從那次在春苗的扶持下冒雨出走,這是他第一次踏入家門。院子裡那四棵梧桐,樹幹已經粗大得貼近牆壁,枝杈也伸展到瓦頂與牆頭上。正應了一句老話: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但我的朋友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感物傷懷,因為他一進院就看到,在正房最東邊那間曾經是他書房的房間裡,在敞開的窗戶前,透過朦朧的窗紗,坐着一個既親切又熟悉的身影。那是黃互助,她坐在那裡,聚精會神地剪紙。

這顯然是藍開放的精心安排。我的朋友能有這樣一個胸懷寬廣、善解人意的好兒子,真是他的福氣。藍開放不僅把自己的大姨和自己的父親撮合在了一起,還把那落魄頹唐的常天紅用摩托車載到了西門屯,與守寡多年的姑姑寶鳳見了面。常天紅曾是寶鳳的夢中戀人。常天紅對寶鳳的感情也不是無動於衷。寶鳳的兒子馬改革胸無大志,是一個善良、正直、勤勞的農民,他贊成母親與常天紅的婚事,使這兩個人,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

我的朋友藍解放最初戀上的就是黃互助——準確地說是戀上了黃互助的頭髮——度盡劫波之後,這兩個人終於走在了一起。兒子藍開放在單位有宿舍,平時很少回家,因為工作的性質周末也難得回來。這個大院落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們各自住着自己的房間,只是吃飯時在一起。互助原本就是一個寡言的人,現在話更少。解放有話問她,能用慘然一笑代替的,她就不用語言。這樣相處了半年之後,事情終於發生了變化。

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春天的黃昏,吃過晚飯後,收拾飯桌時,兩人的手,無意中碰在了一起。他們的心情都感覺有些異樣,目光便順理成章地碰撞在一起。互助嘆息了一聲,我的朋友跟着嘆息了一聲。互助幽幽地說:

「……那麼,你就幫我梳梳頭吧……」

我的朋友跟隨着互助進入她的房間,接過她遞過來的桃木梳子,小心翼翼地解開了她背後那個沉甸甸的發囊,那些神奇的美妙的頭髮如同波浪翻滾而下,直垂到地上。這是我的朋友第一次觸摸到他從少年時期就愛慕着的頭髮,那股猶如檸檬油般的清香撲進了他的鼻腔,滲入他的靈魂。

為了使這長達數米的頭髮能夠完全伸展,互助往前移動了幾步,膝蓋抵着床沿。我的朋友用臂彎攬住那些頭髮,極小心極溫柔地把梳子插進去,一段一段地、一綹一綹地往後梳着。實際上她的頭髮根本無需梳理,它們根根粗壯、沉重、油滑,從不分杈,與其說是梳理它們,不如說他是在撫摸它們,親近它們,感悟它們。我的朋友的淚水落在她的頭髮上,就像水珠濺到鴛鴦的羽毛上,撲簌簌滾動着,然後便彈落在地。

黃互助嘆息一聲,便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我的朋友托着她的頭髮,站在距她兩米開外的地方,猶如替步入教堂的新娘托着長長裙裾的兒童,痴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風景。

「那麼,我們就遂了你兒子的心愿吧……」互助輕聲嘟噥着。

我的朋友哭泣着,分撥開那些神發,仿佛一個在垂柳下行走的人,走啊,走啊,終於走到了終點。互助跪在床上,迎接着他的到來。

這樣做了幾十次後,我的朋友希望能夠與互助面對面做愛,她卻冷冷地說:

「不,狗都不是這樣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