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八卷 六、三顆人心各不相同 · 3 線上閱讀

他身披綴繡着黑色十字架的寬大銀色罩氅,在高大的尖拱門廊里出現在陽光下,臉色極其蒼白,群眾中不止一人覺得,這是那些大理石主教塑像中的一個,本來是跪在唱詩班墓石上的,現在站了起來,出來到墳墓門口迎接即將死去的這個女人。

她,也極其蒼白,跟他一樣猶如石塑,簡直知覺不到他們把一根燃燒着的黃色粗重蠟燭塞到她手裡,根本聽不見錄事尖聲宣讀悔罪書那致人死命的詞句。他們吩咐她回答「阿門」,她就回答「阿門」。她看見那教士揮手叫看守的人走開,單獨向她走來,這才猛然一驚,恢復了一點知覺,有了一點力氣。

她覺得頭腦里血液在沸騰,她那已經麻木冰涼的靈魂中殘存的一點點憤懣又燃燒起來。

副主教緩步走到她身旁。即使在她這樣身處絕境的時刻,她還是發現他以閃爍着貪婪、嫉妒、色慾的目光飽看她幾乎赤裸的全身。接着,他高聲說道:「姑娘,你請求了上帝寬恕你的罪過和失足嗎?」——他俯身到她耳邊,又說(觀眾還以為他在接受她的臨終懺悔):「你要我嗎?我還可以救你!」

她怒目以對,說:「滾蛋,惡魔!否則,我揭發你!」

他強露笑容——猙獰的笑容:「別人不會相信的。你無非是罪行之外再加上誹謗。快回答!你要我不要?」

「你把我的孚比斯怎樣了?」

「他死了,」教士說。

恰在這時,邪惡的教士正好一抬頭,瞥見廣場對面貢德洛里埃公館的陽台上,衛隊長正站在百合花身邊。他一個趔趄,幾乎摔倒,揉揉眼睛,凝目再看,低聲詛咒,整個的面龐都劇烈地抽搐起來。

「那好吧,你就死吧!」他咬牙切齒地說,「誰也得不到你。」

接着,揚手在埃及姑娘頭頂上,以哭喪的聲調叫道:「Inunc,anima anceps,et sit tibi Deus misericors!」(46)

(46)拉丁語,現在你走吧,遲疑不決的靈魂,願上帝憐憫你!

按當時的習俗,這是這場陰慘儀式終結的可怕套語。

民眾跪了下來。

「Kyrie eleïson!」(47)侍立在尖拱門廊下的教士們說。

(47)拉丁語,主啊,憐憫我們吧!

「Kyrie eleïson!」群眾嗡嗡附和,這聲音飄拂而過人們的頭頂,猶如洶湧海濤拍擊之聲。

「阿門!」副主教說。

他轉過身去,背向着女犯,腦袋低垂至胸前,合起雙手,走入教士的行列。隨即,只見他率領着那十字架、所有的蠟燭和罩氅,進入主教堂霧蒙蒙的拱門裡面不見了;他那洪亮的聲音摻入合唱,唱着這一絕望詩句,逐漸消散:

「...Omnes gurgites tui et fluctus tui super me transierunt!」(48)

(48)拉丁文,……主啊!你所有的旋渦、所有的波濤淹沒了我!

與此同時,僱傭兵戈矛的包鐵槍托斷斷續續的撞擊聲,也在中堂柱拱之間漸漸沉寂下去,仿佛時鐘的鐘錘敲響女囚的喪鐘。

然而,聖母院幾道大門始終敞開着,可以看見教堂里空無一人,悽慘,披紗服喪,已經沒有蠟燭,也沒有人聲了。

女犯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聽候處置。這必須由一名執棒什長稟告夏莫呂老爺。而夏莫呂老爺,在整個這一幕中,一直在細心審視正中大門兩旁的浮雕,上面的雕刻,有人說是亞伯拉罕的獻祭(49),也有人說是點金法術,以天使表示太陽,柴堆表示火,亞伯拉罕表示術士。

好不容易才使他從這番靜觀冥想中清醒過來。終於,他轉過身來,揮揮手,兩個黃衣人——劊子手的下手——趨前,把埃及姑娘的雙手重新捆上。

(49)《舊約·創世記》第22章說,上帝為了考驗亞伯拉罕,叫他把獨生子以撒獻為燔祭。亞伯拉罕設下祭壇,捆起以撒,放在柴堆上,點火,要殺以撒。上帝知道他的敬畏,派天使制止了他,叫他以公羊代替。

不幸的姑娘在登上死刑車,駛向生命最後一站的時候,也許對生命萬分留戀而感到刺心的痛苦。她抬起紅腫乾涸的眼睛,望望天空、太陽,望望切割出蔚藍色四邊形、三角形晴空的銀白色雲彩。然後,她垂目四顧,望望土地、人群、房屋。……忽然,正當黃衣人捆綁她的雙肘的時候,她發出一聲驚叫,歡樂的叫聲。廣場的一角,那邊的一處陽台上,她看見了他——她親愛的朋友、她的主人——孚比斯,她一生鍾愛的幻影再次出現!

法官是撒謊!教士也撒謊!正是孚比斯,無可置疑,他在那裡,活着,還是那樣英俊,穿着他那色彩鮮艷的軍服,頭戴羽冠,腰佩長劍!

她叫了起來:「孚比斯!我的孚比斯!」

她兩臂因愛情、狂喜而戰慄,她想伸出去,可是被捆得緊緊的。

這時,她看見隊長皺起了眉頭,伏在他肩頭的一位美麗的小姐輕蔑地撇撇嘴,眼含慍怒,死死盯住他,於是,孚比斯說了幾句什麼。愛斯美臘達卻聽不見,緊接着,看見他們兩人匆匆走進陽台玻璃窗門後面,玻璃窗門也就關上了。

她狂亂喊叫:「孚比斯!難道你也相信?」

她這時才忽然想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她想起了,她被判處的罪名是殺害了孚比斯·德·夏多佩。

她至今一切都忍受了。然而,這最後的一擊太沉重了。她暈倒在地面上,完全癱瘓了。

夏莫呂吩咐:「把她抬到車上去,立刻了結!」

直至此刻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尖拱門道上面的列王塑像走廊上,有一個怪人在觀望。他至今似乎無動於衷,脖子伸得老長,面孔奇形怪狀,要不是他身穿半紅半紫的奇特服裝,人們還會把他當作六百年來從嘴裡吐出主教堂長長承溜的那些怪物之一。聖母院門前從中午起發生的一切,這位旁觀者無一不看在眼裡。早在最初一刻,誰也沒有想到去注意他,他就已經把一根打着一個個結的粗壯繩索牢牢拴在走廊的一根柱子上,一端低垂下來,拖至台階上。幹完以後,他開始安詳地觀察動靜,不時,看見喜鵲飛過,還吹吹口哨。

忽然,正當劊子手的兩名下手準備好要執行夏莫呂的冷酷命令的時候,他一下子跨出走廊欄杆,雙腳、雙手、雙膝鈎住繩索,只見他像一滴雨水滑下玻璃窗,哧溜滑下了主教堂建築的正面,疾如貓兒跳下屋頂,沖向兩名行刑人,掄起兩隻巨靈般的拳頭,把他們打倒,一手托起埃及姑娘,就跟孩子抓起布娃娃似的,一個箭步就跳進了教堂,把姑娘高舉過頭頂,以可怕的聲音高呼:「聖殿避難!」(50)

(50)聖殿避難,早在古希臘時代,某些神殿就享有asulia(避難權),犯罪的人只要跑進去,就不受拘捕;如必須重新抓出來,得有一定的手續,還得發誓不處死、不虐待該罪犯。到羅馬時代,仍然如此。以後的基督教教堂有些也援此例。關於中世紀這種避難權的情況,雨果在第9卷第2章中有相當詳盡的介紹。

這一切是那樣急速,要是在黑夜的話,簡直就是閃電一亮的瞬間所看見的。

「避難!避難!」群眾也喊叫起來,一萬雙手掌拍響,使得卡席莫多的獨眼閃出歡快、自豪的光芒。

一陣震動,女犯甦醒過來了。她抬起眼瞼,看看卡席莫多,立刻又閉上了,仿佛是畏懼這位救命恩人。

夏莫呂,還有劊子手們,還有押解兵卒,一個個目瞪口呆。因為,在聖母院牆垣之內,犯人享有不可侵犯權。這主教堂是一座避難所,任何人間司法權限只到它的門檻為止。

卡席莫多在中央大門下面站了一會。兩隻寬大的腳牢牢生根在教堂地面上,就像那裡的粗壯的羅曼柱子。亂發虬結的巨大頭顱縮着,就像沒有頸脖、卻有一頭鬣毛的雄獅。

姑娘托在他那滿是老繭的手裡,氣喘吁吁,懸浮着恰似潔白的輕紗飄帶。但是,他是那樣小心備至,就像是生怕把她碰碎了,又怕她枯萎了。仿佛他覺得這是個什麼纖弱、精緻、珍貴的物品,天生該由別人,而不是他自己來摟抱。不過,他顯得連碰也不敢碰她,吹口氣也不敢。隨後,驀地,他把她緊緊摟在稜角突出的懷裡,好像是他的財產,是他的寶貝,他自己直若這孩子的生身母親;他那地鬼(51)的眼睛低垂着看她,給她以無限溫柔,以痛苦的悲憫,忽然又抬起頭來,目光如閃電一般。於是,女人們又是哭又是笑,群眾激情滿懷,拼命跺腳(52),因為正是此刻,卡席莫多顯出了他真正的美!他真美,他——這個孤兒,這個棄嬰,這個被唾棄者,他感覺到自己威嚴而強大,他直視着斥逐他的、然而他如此強有力加以干預的這個社會,藐視着人間司法,強行奪走了它所蹂躪的犧牲品,迫使一切豺狼虎豹枉自亂咬而無可奈何,這些警吏,這些法官,這些劊子手——國王的這整個威力,他,渺不足道的一粒塵芥,卻憑持上帝的威力,把它踩在腳下!

(51)地鬼,西方民間傳說中居住在地里的侏儒,形象醜惡。

(52)西俗,跺腳是表示讚賞,甚至比鼓掌更熱烈。

況且,這樣的畸形人保護這樣的不幸人,卡席莫多搭救了一個被判處死刑的姑娘,這本身就感人肺腑。這是受自然、社會虐待的兩個極端不幸,會合在一起,相濡以沫。

勝利示威似的站了一會,卡席莫多舉着這個負擔,猛然衝到了教堂裡面。民眾總是熱愛英勇行為的,張望着,想在黑暗的中堂里找到他,惋惜他這麼快就跑掉了,來不及讓他們盡情歡呼。忽然,又看見他在法蘭西列王走廊的另一端出現了。他瘋了似的狂跑,雙手托着他的戰利品,叫喊着:「避難!」群眾再次掌聲雷動。跑完了走廊,他又鑽進了教堂裡面。過了一會,他出現在上面的平台(53)上,始終托舉着埃及姑娘,始終狂奔,不斷喊叫:「避難!」群眾再次鼓掌。終於,他第三次出現在置放大鐘的那座鐘樓的頂層上。從那裡,他似乎十分自豪地向全城炫耀被他搭救的姑娘;他聲如雷鳴——這聲音,人們極少聽見,他自己從來聽不見——狂熱地高喊三聲:「避難!避難!避難!」聲音響徹雲霄。

(53)鐘樓從那裡升起的平台。

「妙啊!妙啊!妙啊!」民眾響應地吶喊,這浩大的歡呼聲一直傳至對岸,驚動了對岸河灘上的群眾和始終在注視絞刑架、始終等待着的隱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