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八卷 六、三顆人心各不相同 · 2 線上閱讀

百合花忽然輕聲說道:「孚比斯,我們三個月後就要結婚了,您要發誓:除我之外,您從來沒有愛過別的女人。」

「我向您發誓,美麗的安琪兒!」孚比斯答道,為使百合花深信不疑,他不僅嗓音極為誠懇,而且眼神里燃燒着欲情。此刻他自己大概也信以為真了。

這當兒,好媽媽一看小兩口親熱到這般地步,大為高興,就走出去,料理什麼家務瑣事去了。孚比斯發現別無他人在場,膽子更壯,這情場老手腦子裡頓時產生了種種十分古怪的念頭。百合花愛他,他是她的未婚夫,這會兒只有他們倆,舊情未免覺醒,雖然並不來得個新鮮,卻衝動得要命,把自己的盤中餐提前吃一點反正不是什麼大罪過。很難肯定他那個頭腦里是不是這樣胡思亂想,總之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百合花忽然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她四處張望,沒有看見媽媽。

「上帝呀!」她面紅耳赤,驚慌異常,叫道,「好熱呀!」

孚比斯說:「真的,我想快到中午了吧。太陽照得真討厭,把窗簾放下來就好了。」

「不要,不要!」可憐的小姑娘喊道,「相反,我需要空氣。」

仿佛一頭母鹿感覺到獵犬的鼻息,她站起來,跑到窗口,推開長窗,衝到陽台上去了。

孚比斯好生發惱,也只好跟着她去。

陽台下面聖母院廣場,我們知道,此刻是一種奇特的陰慘慘的景象,一下子就使膽怯的百合花的驚恐改變了性質。

許許多多的人,連附近各條街道都塞滿了,廣場本身更是人山人海。前庭周圍齊肘高的矮牆,要不是二百二什長和火銃手站成厚厚的人牆予以加固,而且手執火銃的話,根本擋不住,無法使廣場不被人衝進去。幸虧戈矛弓弩林立,前庭才是空蕩蕩的。入口由一隊佩戴主教紋章的戟兵(37)把守。主教堂的幾道寬闊大門緊閉,與廣場四周無數窗戶洞開——甚至山牆上的小窗子也開着——恰成對比。從那些窗口,可以看見成千上萬觀眾,一個個腦袋擠在一塊,差不多就跟炮兵倉庫里一堆堆炮彈似的。

(37)主教有自己豢養的兵卒,既是私人警衛、護院,又是正規作戰部隊。

人海的浮面是灰濛濛的,骯髒而混濁。人們所等待的奇景異色,想必是足以觸發和喚起民眾內心中最齷齪的情感。任何醜惡,也比不上這千萬土色帽子攢動、千萬泥污頭髮蠕動所發出的響聲。人群中笑聲不絕,蓋過了叫囂。女人甚至多過男人。

不時有一聲尖叫,顫動着,刺透這一切嗡嗡營營之聲。

…………

「喂!馬伊埃·巴利弗爾!是在這兒吊她麼?」

「笨蛋!是在這兒請罪,只穿內衣哩!好上帝將把拉丁話啐到她臉上!一向是在這兒的,是中午。你要看絞刑的話,得去河灘。」

「看完這就去。」

…………

「布康勃里太太,您說,她當真拒絕懺悔師?」

「好像是吧,貝歇尼太太。」

「真是的,她那個異教徒!」

…………

「先生,習慣是這樣的。由司法宮的典吏把歹徒判決後,如果是在俗的,交給巴黎府尹,如果是教士,交給主教法庭,去處決。」

「謝謝您,先生。」

…………

百合花說:「啊,我的上帝!可憐的人!」

這樣一想,她掃視人群的目光就充滿了痛苦。衛隊長心裡裝的是她,哪裡顧得上那破衣爛衫的一大堆觀眾,這時他正從背後滿懷愛欲地搓揉她的腰肢。她回過身來,笑着,乞求:

「做做好事,放開我,孚比斯!媽媽要是進來,會看見您的手的!」

恰在這時,聖母院的大鐘敲響中午十二時。人群中間響起了一陣滿意的嘀咕聲。第十二響幾乎還沒有打完,一個個的腦袋就像風推波濤一般掀動起來,街道上、窗子上、屋頂上,一陣巨大喧嚷:「來了,來了!」

百合花兩手捂住眼睛,不想去看。

孚比斯對她說:「美人兒,進去,好不好?」

「不,」她回答。因為害怕而蒙住的眼睛,又由於好奇而露了出來。

一輛刑車由一匹肥壯的諾曼底大馬拉着,由身穿繡着白色十字架的紫羅蘭色號衣的騎兵簇擁着,從牛頭聖彼得教堂街駛入廣場。巡防什長揮舞起皮鞭,在人群中開道。刑車旁騎馬馳行的是幾個司法治安軍官,看他們的黑制服和踏鐙乘鞍的笨拙模樣,就認得出來。昂昂然領隊的是雅各·夏莫呂老爺。

在死囚車裡坐着一位姑娘,雙臂反剪,身旁沒有教士。她只穿着內衣,長長的黑髮披散在幾乎裸露的胸前和肩上——當時的風俗是到了絞刑台下才剪掉頭髮。

透過這黑玉般烏黑閃亮的波浪狀秀髮,可以看見扭曲着、絞結着有一根灰色的粗繩索,粗暴地蹂躪着可憐姑娘的纖弱鎖骨,纏繞着她那美麗的頸脖,好像一條蚯蚓爬在鮮花上。這根繩索下面閃爍着一個綴飾着綠玻璃的護身符,讓她保留着,大概是因為對於快死的人是不會拒絕什麼的。站在窗口的觀眾可以瞅見刑車裡面她赤裸着的兩腿,——她竭力把腿藏在身下,大概是出於最後的女性本能。她腳下有一隻五花大綁的小山羊。女囚使勁用牙齒咬着不能蔽體的襯衫。仿佛即使這樣不幸,她仍為幾乎赤身露體展示在眾人眼前深感痛苦。唉!處女的嬌羞原本不是為了經受這樣的熬煎!

百合花對衛隊長說:「耶穌啊!你看呀,表哥!這就是那個帶山羊的吉卜賽壞女人!」

說着,她轉向孚比斯。他兩眼發直,瞪着那刑車,臉色煞白。

「什麼帶山羊的吉卜賽女人?」他吶吶而言。

「怎麼?」百合花說,「您不記得了嗎?」

孚比斯打斷了她的話:

「我不明白您說的什麼意思。」

他走動了一步,想進去。可是,百合花的嫉妒心,前不久本來就被這個埃及姑娘擾動起來,此刻更是覺醒了。她滿腹狐疑,敏銳地向他瞥了一眼。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聽說過有個衛隊長攪到這個女巫案件里去了。

「您是怎麼啦?」她對孚比斯說,「這個女人似乎很使您着慌哩。」

孚比斯強露訕笑:

「我!壓根兒沒有的事!哈,嚯,得了吧!」

「那您就待着吧,」她專斷地吩咐,「我們一起看到結束!」

倒霉的隊長只好待着了。他稍稍放心的是:女囚的眼睛始終低垂,只看着囚車的底板。千真萬確,就是愛斯美臘達。即使在這恥辱和不幸的最後階段,她仍然艷麗異常,兩隻黑色的大眼睛因為兩頰瘦削了而更加顯得大,蒼白的面容純潔而傲岸。她仍然是舊時模樣,正如馬扎奇奧(38)所畫的聖母相似於拉斐爾所畫的聖母:只是虛弱一些,瘦削一些,單薄一些。

(38)馬扎奇奧(1401—1429),意大利名畫家。

此外,她內心中沒有一樣不是多多少少已經分崩離析,除了她的羞恥之心,她把一切都任意拋擲,既然她是那樣麻木而且絕望,意志全部崩潰了。刑車每一顛簸,她的身體都隨之跳動,就跟一件破碎了的死物似的。她的目光哀傷而狂亂。還可以看見她眼睛裡有一眶子眼淚,卻滯留着,簡直是凍結了。

這當兒,那陰森的騎列在喜悅的叫嚷聲中,在兩側奇形怪狀的姿態當中,穿過了人群。不過,為求忠實於史實,我們應該指出,看見她這樣美麗,這樣不勝愁苦,許多人都感到憐憫,非常感動,即使心腸最硬者中間也不乏其人。

刑車進入了前庭,在中央正門前停了下來。

押解隊分列兩側,呈戰鬥隊形。觀眾沉默了,在這肅穆而焦慮的寂靜中,大門的兩扇門扉仿佛自動地轉動起來,鉸鏈軋軋,發出尖銳悽厲的聲音。於是,只見主教堂里陰暗慘澹,披着黑紗,只有主壇上遠遠有幾支小蠟燭閃爍,主教堂以整個深度張開了大嘴,在陽光燦爛的廣場輝映之下,就像洞穴的大口。頂裡面,在半圓室陰影之下,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隻銀制巨型十字架攤開在從穹頂垂掛至地面的黑帷幕上。整個中堂渺無人影。這時,只見遠處唱詩班席次的椅子(39)中間幾個教士在搖頭晃腦。大門一打開,就從教堂裡面傳出莊嚴的歌聲,響亮,單調,仿佛一聲聲向女囚的頭上投擲喪葬讚歌的碎片:

「...Non timebo millia populi circumdantis me.Exsurge,Domine;salvum me fac,Deus!(40)

「...Salvum me fac,Deus,quoniam intraverunt aquœ usque ad atimam meam.(41)

「...Infixus sum in limo profundi;et non est substantia.」(42)

同時,另一個聲音,超出於合唱之外,在主壇的階梯上唱起憂鬱的獻祭歌:

「Qui verbummeum audit,et credit ei qui misit me,habet vitam œternam et injudicium non venit;sed transit amorte in vitam.」(43)

(39)指唱詩班席次中的教士坐椅。

(40)拉丁文,……我不畏懼成千上萬聚集在我周圍的人;起來,主啊!救救我吧,上帝!

(41)拉丁文,……救救我吧,上帝!縱然水已進入,甚至沒了我的靈魂。

(42)拉丁文,……我已深深沉入萬丈深淵;我腳下沒有實地。

(43)拉丁文,誰聽我的話,相信派我來的主,就得永生;他不是來審判,他是從死亡走向永生。

那幾個老頭隱沒在黑暗中,從遠處,為這個美麗的生靈歌唱,為這個洋溢着青春、飽蘊着生命的生靈,春日溫暖撫愛、陽光燦爛照耀的生靈歌唱。這是往生彌撒。

民眾肅靜地聽着。

不幸的姑娘魂飛天外,眼不能看,心不能想,一切皆消散在主教堂濃黑的深處。她那灰白的嘴唇顫動,仿佛在祈禱。劊子手的下手過去扶她下車,他聽見她在低聲念叨着「孚比斯」。

給她兩手鬆了綁,她從車子上下來,身旁跟着她的小山羊:它也鬆了綁,高興得咩咩直叫,感到自由了。他們叫她光着腳在堅硬的地面上走到教堂大門的台階下。她頸子上拴着的繩索在身後拖着,仿佛是蟒蛇緊緊跟隨。

這時,教堂里的歌聲停止。一個巨大的金十字架和一列小蠟燭在黑暗中閃亮跳動。又聽見服色斑駁的僱傭兵的刀槍鳴響。過了一會,一長列教士身穿無袖罩衫,還有助祭身穿法衣,唱着讚美詩,莊嚴地向女犯走來,在她眼前,在觀眾眼前,展開了隊列。可是,她的眼睛始終盯着那個緊跟手執長柄十字架的人後面、走在最前列的教士。

「啊!」她哆嗦着低聲說:「又是他——那個教士!」

確實是副主教。他左首是副領唱人,右首是領唱人手執指揮杖。副主教頭向後仰,走着,雙眼瞪着,以雄渾的聲音唱道:

「De ventre inferi clamavi,et exaudisti vocem meam.(44)

「Et projecisti me in profundum in corde maris,et flumen circumdedit me.」(45)

(44)拉丁文,從深深的地下我呼喚你,你聽見了我的呼聲。

(45)拉丁文,你把我遠遠投入海洋的深底,波濤永遠迴旋,吞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