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八卷 六、三顆人心各不相同 · 1 線上閱讀

其實,孚比斯並沒有死。這種人總是長命的。御前特別狀師菲利浦·婁利埃老爺告訴可憐的愛斯美臘達:「他就要死了」,這話可能是口頭失誤,也可能是惡作劇。而副主教向女犯複述「他死了」,事實上他絲毫不知真情實況,而是自己以為他死了,信以為真,但願如此。要是把情敵的什麼好消息告訴自己所愛的女人,他是難以忍受的。任何人處在他的地位,都會這樣做的。

這並不是說孚比斯的傷勢不嚴重,而是說並不像副主教盼望的那樣嚴重。巡防兵士把孚比斯抬到外科醫生家裡。這位醫生說他活不了幾個星期,甚至用拉丁話告訴了他。然而,青春活力終占上風。常有這樣的事情:不管醫生怎樣診斷,自然造化愛開玩笑,嘲弄醫生,硬是叫病人死裡逃生。在他還躺在外科醫生手術台上的時候,孚比斯受到菲利浦·婁利埃和主教法庭調查官的初步盤問,使他厭煩得要死。因此,一天早晨,他留下金馬刺作為醫藥費,溜之大吉。不過,這絲毫也不給案件的預審造成任何麻煩。當時的司法機關對於刑事案件證據的明確性和確鑿性是不太在乎的。只要把被告絞死了,也就萬事大吉。況且,審判官們已經有足夠的證據處死愛斯美臘達;既然他們相信孚比斯已經死了,那就是死了。

至於孚比斯,他倒並沒有逃到天涯海角去。他只不過是跑到在法蘭西島(27)的距離巴黎幾站路的葛-昂-勃里地方駐防的他那個部隊裡去了。

(27)法蘭西島,古地區名,相當於法國中部和偏北平原。

反正,他不覺得親自出庭受訊問是什麼愉快的事情。他模模糊糊感到去了的話,自己那副尊容一定是很可笑的。事實上,對整個案件該如何看待,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像任何一介武夫一樣,他不信宗教,但是迷信。所以,當他回顧探究這段艷遇的時候,他大惑不解的是那隻山羊,還有,他怎麼會那樣奇特地遇見愛斯美臘達,她又怎麼會同樣奇特地讓他識破她是愛他的,還有她是個埃及姑娘,還有那個莽和尚。他隱隱約約覺得,這些事情中妖術的成分遠遠超過愛情。也許她是個女巫,甚至就是魔鬼;反正是一齣喜劇,用當時的言語來說,是一出非常無趣的聖跡劇,其中他扮演了極其笨拙的角色,挨刀子、受嘲笑的角色。衛隊長為此羞惱萬分。他此時所感到的羞愧,咱們的拉封丹刻畫得妙極了:

羞愧有如狐狸被母雞逮住了。

況且,他希望醜事不要張揚出去,既然缺席,他的名字不至於宣布,至少不要傳出小塔法庭的範圍。在這一點上他倒沒有錯。當時並沒有如今這樣的《法庭公報》,而且,每個星期難得沒有一個鑄造偽幣者被巴黎的數不清的「司法女神」煮死,女巫被絞死,異端分子被燒死;人們早已司空見慣:在大小街口,封建制度的泰米斯(28)老婆子,捋起袖子,光着臂膀,使用絞架、梯子、恥辱柱,干她的營生,以至於誰都不太注意了。當時的時髦社會簡直不知道街角上過去的那個受刑人姓什名誰,至多只有民眾大享這樣粗鄙的盛宴。行刑處決是巴黎市井的日常景色,跟烤肉店的烤鍋和剝皮場的屠宰坊一樣不希罕。劊子手無非是一種更為內行的屠夫罷了。

(28)泰米斯,希臘神話中的司法女神。

於是,孚比斯很快也就心安理得了,什么女巫愛斯美臘達(或者如他所說的,席米拉),什麼吉卜賽姑娘或莽和尚(管它是誰!)的那一刀,什麼審訊結果如何,統統不放在心上了。不過,一旦他的心在這方面空虛,他就又想起了百合花的形象。孚比斯衛隊長的心,就像當時的物理學一樣,就是害怕真空。(29)

(29)早期的物理學不承認真空,總要杜撰出某種名詞,命名並不存在的物質去填滿真空。

況且,葛-昂-勃里這個村莊是非常乏味的一個地方,只有幾個馬蹄匠和皸了手的牧牛女,一條大路,兩側棚屋茅舍像長帶般委蛇着,長不過半法里(30),總之,只是一條尾巴(31)。

百合花小姐只在他的欲情中占倒數第二位,不過是個漂亮的姑娘,還有很誘人的嫁妝。所以,這位心裡充滿愛情的情郎在痊癒之後,既然事情已經過去兩個月,相信吉卜賽姑娘一案想必已經了結,已經被人遺忘,便在一天早晨,打扮得漂漂亮亮,來到了貢德洛里埃公館門前。

他絲毫沒有注意聖母院大門外前庭廣場上聚集着相當多的人。他記得這時正是五月,大概是在舉行什麼迎聖遊行吧,或者是什麼聖靈降臨節(32)活動,什麼其他活動吧,沒有介意,便把馬拴在門廊的環(33)上,喜氣洋洋,上去找他那美麗的未婚妻。

(30)法裡,半里約2公里。

(31)「葛」的意思是「尾巴」。

(32)聖靈降臨節,復活節之後的第七個星期日。

(33)富貴人家門前專門用來拴馬的鐵環,一個或多個,視本宅需要而定。

她正跟她的母親在一起。

百合花心上老是壓着那個吉卜賽女巫、山羊、該死的拼組字母的場景,也老是惦着孚比斯長久不打照面。可是,她一看見她的隊長走了進來,氣色是那樣好,軍服嶄嶄新,綬帶閃閃亮,模樣兒又是熱情洋溢,就立刻高興得滿臉緋紅了。而這位高貴的小姐自己這時也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為嫵媚動人。她那出色的金黃秀髮編成髮辮,越發迷人;她身穿天藍色服裝,襯托得膚色更加潔白(這是她的閨友科隆伯教給她的一種俏皮打扮),還有那雙媚眼顯出愛戀的迷惘神情,就越發出落得水蔥似的了。

孚比斯自從領教過葛-昂-勃里的村婦們以來,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美色。於是,他未免顯得情急而且分外殷勤巴結。這樣,小兩口就立刻和解了。貢德洛里埃夫人自己始終以慈母的神態坐在她的大椅子上,沒有精神去責備他。至於百合花小姐的嗔怪之詞,則化作溫柔的喉頭打呼嚕的聲音而消散了。

姑娘坐在窗口附近,還是繡着她那海王的洞穴。衛隊長倚着椅子背站立,姑娘低聲愛憐地數落他:

「您是怎麼的,兩個多月不見人影兒,真壞!」

孚比斯聽到這麼一個問題,相當尷尬,回說:「我向您發誓,您這麼美麗,簡直會使大主教發瘋的!」

她禁不住笑了,說道:

「行了,行了,先生,別說什麼我美了!您倒回答我問的呀!真是的,可不就是美極了!」

「呃,呃,親愛的表妹,我被召回去駐防來着。」

「在哪兒,請問?那您為什麼不來告別?」

「在葛-昂-勃里。」

回答第一個問題就避免了回答第二個問題,孚比斯心中暗喜。

「可是那很近呀,先生。您怎麼一次都不來看我?」

這下子,孚比斯真給問住了。

「因為,因為……勤務……還有,迷人的表妹,我病了。」

「病了!」她嚇壞了。

「是的……受了傷。」

「受傷!」

可憐的孩子慌作一團了。

孚比斯漫不經意地說:「啊!別怕,沒事!吵架,動了刀子。這跟您不相干吧?」

「跟我不相干!」百合花叫道,抬起淚汪汪的美麗眼睛:「噢!您說這種話,該不是心裡要說的吧?是怎麼動了刀子的?我要您全都告訴我。」

「呃,好吧。親愛的美人,我跟馬埃·費迪吵了一架,您知道?就是聖日耳曼-昂-雷伊的副將,我們就動起手來,都破了點皮。不過如此。」

衛隊長信口開河,心裡明知道,榮譽問題反正可以在女人心目中抬高男人的地位。果然,百合花瞪着眼睛瞅着他,激動萬分,又是擔心,又是喜悅,又是讚賞。不過,她還是不完全放心。

她說:「您完全好了就好,我的孚比斯!我不知道您的那個什麼馬埃·費迪,可是他一定是個大壞蛋!你們怎麼吵起來的?」

孚比斯一向想象力尋常得很,一時沒有高招,不由得狼狽周章,不知道怎樣才能從他自己捏造的赫赫武功中脫身。

「哈,我怎麼知道?……小事情吧,一匹馬的問題,一句話的問題吧?……表妹!」他叫了起來,為的是轉換話題,「廣場上吵吵嚷嚷的是怎麼回事?」

他走到窗前。

「啊,上帝呀!表妹,廣場上人真多!」

百合花說:「我不知道。好像是有個女巫今天上午要在教堂門前請罪,然後去絞死。」

衛隊長深信愛斯美臘達一案已經結束,所以對百合花的話很不在意。不過,他還是提了一兩個問題。

「女巫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她說。

「聽說她幹了些什麼嗎?」

她這次又聳聳她那雪白的肩膀。

「不知道。」

她母親說:「啊!耶穌上帝!現在巫師太多了,總在燒,燒死了——我想,連個姓名也不知道。就跟打聽天上每塊雲朵一樣沒有意義。總算是可以太平了。好上帝的生死賞罰簿掌得牢牢的哩。」說到這裡,可尊敬的老太太站立起來,走到窗口,說:「主啊!孚比斯,你說對了,真有一大堆賤民在那兒。甚至——讚美上帝呀!——屋頂上還趴着哩。……孚比斯,你知道,這使我想起了我以往的好日子。國王查理七世入城那時候,也是許許多多的人。我不記得是哪一年了。……我跟你們說這些,你們會覺得古老得很,可不是?可我覺得還是很近很近的事情。噢!那會兒的人比今天多得多!連聖安東尼門上的槍孔里都鑽的是人。王上騎馬進城,王后坐在他身後;兩位聖駕的後面是所有的宮廷命婦,她們坐在所有的貴族老爺的馬後鞍上。我記得,大家哈哈大笑,因為瞅見五短身材的阿瑪尼昂·德·加朗德的旁邊,騎馬而過的半截塔似的騎士馬特弗隆老爺:他殺死的英國人成堆呀!妙極了!所有的法蘭西侍從貴族都在行列里,打着小紅旗(34),紅彤彤照得你眼睛發花。還有打三角旗(35)的,打戰旗(36)的。真是說也說不清。加朗德爵爺打的是三角旗,若望·夏多莫朗是戰旗,庫錫爵爺也是戰旗:他這面戰旗比誰的都華麗,僅次于波旁公爵。……唉!想起這些往事,今不如昔,叫人傷心啊!」

(34)標誌王徽的小紅旗。

(35)挑在長矛尖上的細長尖端的三角旗。

(36)戰場上標明本爵封號的旌旗。

那對情侶可並不聽可敬的富孀嘮叨。孚比斯又迴轉身來,胳臂肘拄着未婚妻的椅子背。這個位置十分美妙,讓他那色迷迷的眼睛一直鑽進百合花上衣頸飾的領口。她那乳褡撐開得恰到好處,正好讓他看見不少美景異色,同時使他想象見所未見之物,所以,孚比斯觀賞着這緞子似閃亮的肌膚,心旌搖曳,不禁心中暗想:「除了這樣潔白的美人兒,還能愛誰呢?」

兩人一時無話。姑娘不時以欣喜而含情脈脈的目光抬眼望他,兩人的頭髮在春日陽光照耀下糅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