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八卷 五、母親 線上閱讀

我不相信,世上還有什麼比母親看見自己孩子的小鞋時心中覺醒的種種思緒更為溫馨的了。尤其是假如這是一隻節日的鞋、星期日的鞋、受洗的鞋,連鞋底也繡了花的鞋,孩子尚未走過一步的鞋。這隻鞋是那樣纖秀細小,是那樣不可能穿來走路,對於母親來說,就好像是見着了自己的孩子。她對它笑,吻它,又對它說話。她尋思,是不是當真有這樣小的腳;就是孩子不在跟前,有這隻美麗的小鞋,那可愛的柔弱的小人兒就仿佛在眼前。她好像看見了她,她確實看見了她,那整個的人兒,活潑潑的,歡天喜地的,纖纖小手,圓圓的腦袋,純潔的嘴唇,明亮的眼睛,而眼白微微發藍。如果是冬天,她在那裡,在地毯上爬着,使勁往小凳子上爬,母親提心弔膽,生怕她挨近了火。要是夏天,她就在院子裡、花園裡爬,拔石板縫裡的草,以天真的眼睛瞅着大狗、大馬,一點也不害怕;玩貝殼、花朵,把沙弄到花壇里,把泥灑到小徑上,惹得園丁罵她。她周圍的一切都在笑,在閃亮,在嬉戲,甚至空氣和陽光也競相在她那任意鬈曲的頭髮裡面歡蹦活跳。那隻鞋使做母親的想起了這一切,像火熔化了蠟,熔化了她的心。

可是,在孩子丟失以後,小鞋勾起的無數歡樂、迷人、溫柔的形象,就極其可怕了。這隻小繡花鞋現在只是可怕的刑具,永遠痛裂母親的心。還是那同樣的心弦,最深里、最敏感的心弦在顫動,然而已經不是天使在撫弄,而是惡魔在掐,在擰。

一天早上,五月的太陽升起在湛藍的天空——加羅法洛(26)喜歡以這樣的天空作為他的畫作《耶穌從十字架下來》的背景。羅朗塔樓的隱修女聽見河灘廣場上車輪轔轔、馬蹄得得、鐵器鏗鏘。她並沒怎樣注意,卻把頭髮編結起來遮住耳朵,不去聽它,仍然跪下來觀賞她已經崇拜了十五年的那件沒有生命的靜物。上面已經說過,這隻小鞋就是她的整個宇宙。她的思想已經禁錮在裡面,只有死了才出得來。為了這隻玩具似的漂亮的粉紅色緞子繡花鞋,她向上天發出了多少辛酸的詛咒、多少感人的怨訴、多少祈禱和啜泣,只有羅朗塔樓這陰森的地窖知道。從來沒有這樣痛苦的絕望,為比這更為可愛、更為優美的東西而拋灑!

(26)加羅法洛(1481—1559),意大利畫家。

這天早晨,她的痛苦似乎發作得比以往更厲害,外面只聽見她以摧人心肝的單調而高亢的聲音悲鳴:

「啊,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我可憐的親愛的孩子!那我就再也看不見你了!那,一切都完了!我總是覺得就跟昨天的事情一樣!上帝呀,上帝!你把她這樣快就收回去,還不如當初不把她給我。你難道不知道女人的孩子就是她們的心肝肉兒,做母親的失去了孩子就再不信上帝了?啊!可憐的我,那天偏偏不在家!……主啊!主啊!你這樣把她奪走,那你是從來沒有看一看我是怎樣疼愛她,我是多麼歡天喜地讓她烤火,她吃我的奶時怎樣在笑,我又是怎樣讓她的小腳腳一下下登上我的胸脯,一直登到我的嘴唇!呀,你要是看過這些,上帝,你會憐憫我的歡樂,你就不會剝奪掉我心中唯一殘存的愛!難道我是這樣壞,主啊,你就不能先看看再把我打入地獄?……唉,唉!鞋還在這裡,可是腳呢?還有其他呢?孩子呢?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他們把你怎麼樣了?主啊,把她還給我吧!我跪着求你十五年了,上帝,膝頭都磨破了,還不夠嗎?把她還給我一天,一小時,一分鐘,一分鐘吧,上帝!然後由你把我永遠扔給魔鬼!呀!只要我知道你的袍子的一角在哪裡拖曳,我一定去雙手緊緊拽住,一定要你把孩子還給我!她這隻漂亮的小鞋,你難道一點也不憐憫麼,主?你怎麼能使一個可憐的母親遭受十五年的苦刑?慈悲的聖母!天上慈悲的聖母,憐憫我吧!我的孩子就是我的耶穌,他們把她弄走了,偷跑了,在灌木里把她吃掉了,喝了她的血,嚼了她的骨頭,慈悲的聖母呀,憐憫我吧!我的女兒!我需要我的女兒!她即使在天堂,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我不要你的天使,只要我的孩子!我是一頭母獅子,我要我的崽子!……主呀,你要是不把我的孩子給我,我就要在地上撒潑打滾,我要用我的腦袋把石頭撞碎,我情願下地獄,我一定要詛咒你!你看見的,我兩隻胳臂都咬爛了,主呀,好上帝你就毫無惻隱之心嗎?……啊!你就只給我鹽和黑麵包好了,只要我有我的女兒,只要讓她像陽光一樣溫暖我!唉,上帝我主,我只是一個卑賤的女罪人,可是我女兒會使我恢復虔誠的心。以往我由於愛她而篤信宗教,她的笑容像天開眼一樣,通過那裡我看見了你。……噢!只要我能夠一次,僅僅一次,再一次,把這隻鞋穿上她那漂亮的粉紅色小腳腳,我可以死而祝福你!……啊,十五年了!她現在該很大了!……不幸的孩子!什麼!那麼是真的了:我再也看不見她了,甚至在天堂里也看不見她!因為,我不能上天堂。啊!多麼不幸,居然只有她的鞋在這裡,只有鞋!」

不幸的女人向這隻鞋——她多年來的慰藉和絕望——撲過去,就像當初頭一天那樣哭得肝膽俱裂。做母親的失去孩子,任何時候都是跟當初頭一天一樣。這樣的痛苦是不會減輕的。喪服儘管穿破、發白,心裡仍然是一片漆黑。

這時,幾個孩子的清新的歡樂笑語聲經過小室前。每逢她看見或聽見孩子路過,這可憐的母親就趕緊躲進這墳墓最陰暗的角落,仿佛她竭力要把頭鑽進石頭裡去,免得聽見他們的聲音。這次卻相反。她好像一下子驚醒過來,站立起來,貪婪地聽着。有個小男孩說:「今天要絞死一個埃及女人。」

就像我們前面見過的,蜘蛛感到蛛網顫動,立刻撲向蒼蠅一般,她猛地一躍,跳到了窗洞口。我們知道,這窗洞朝向河灘廣場。當真,已經有一架梯子靠在長年累月豎立在那裡的絞刑架跟前,劊子手的下手正在調整絞刑架上雨水淋鏽的鏈子。周圍聚集了一些人。

窗前嬉笑的那群孩子已經遠去了。麻袋女四處張望,想找一個可以問一問的過路人。她瞥見就在地穴附近有個教士正在裝模作樣,好像在讀公用祈禱書,其實關心「鐵柵欄攔着的聖書」的程度,遠不如關心絞刑架。他不時向絞刑架那邊投去陰沉、兇狠的一瞥。她認出原來是若薩的副主教先生那位聖潔的人。

她問道:「神父先生,要在那兒吊什麼人呀?」

教士看看她,不吭聲。她又問了一遍,他才回答:「不知道。」

「剛才幾個孩子說是要吊死一個埃及女人,」隱修女又說。

「我想是吧,」教士說。

帕蓋特·香特弗勒里一聽,發出狼嗥似的狂笑。

副主教說:「姑姑,這麼說,您仇恨埃及女人?」

隱修女喊道:「還用問嗎!埃及女人是惡鬼,是偷小孩的!她們吃掉了我的小妞兒,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我的心都沒有了,被她們吃了!」

她形容可怖,教士冷冰冰地瞅着她。

她又說:「特別有一個我最恨的,我一向詛咒的。是很年輕的一個,跟我女兒一般大,要是她母親沒有把我女兒吃掉的話。每次這條小毒蛇經過我窗下,我血液都沸騰了!」

「好吧!姑姑,您可以高興了,」教士說,冷冰冰的,像是墓前的死者石像:「您馬上看見要絞死的,就是她!」

他腦袋垂至胸前,緩緩走開了。

隱修女高興得直扭胳膊,叫了起來:

「我早就對她預言過:她總有一天要上去的!謝謝您,教士!」

接着,她在窗洞鐵柵欄前大踏步走來走去,披頭散髮,兩眼冒火,肩膀往牆上撞,像關在籠子裡的母狼那樣兇殘,是一頭母狼已經餓了很久,此刻感覺到大嚼一頓的時刻臨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