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五十二章 解放春苗假戲唱真 泰岳金龍同歸於盡 · 2 線上閱讀

前來參加葬禮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多半是縣裡的官員,少數是外縣來的西門金龍的好友。屯子裡的人們,都不避寒冷,抄着手,聚集在西門家大院前的街道上,看着眼前的熱鬧景象,並等待着出棺時的大熱鬧。幾天來西門家的人們差不多把我忘了。我夜晚與狗二哥擠在一起,白天就在院子內外走動。你兒子餵過我兩次,一次是扔給我一個饅頭,一次扔給我一包結着冰碴的雞翅。饅頭我吃了。雞翅我沒吃。因為這些天裡,沉澱在記憶深處的與西門鬧有關的往事不時翻騰上來,令我心中戚戚。我有時會忘記自己已經四次轉世,依然是這西門大院的主人,在經歷着喪妻之慟,有時又明白過來,知道陰陽異路,世事如煙,一切都與我這條狗沒有關係了。

街上的人群里,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向年輕人描述着當年西門鬧為他母親出大殯的事: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啊,要二十四個壯漢才能抬起。道路兩旁的帳子連綿不斷,隔五十步就扎着一個席棚,席棚里擺設路祭,整豬整羊,西瓜大的饅頭……我趕緊避開,不願意陷入回憶的泥潭。現在我只是一條狗,一條步入老境、所剩歲月不多的狗。我看到,那些前來參加葬禮的官員,幾乎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大衣,圍着黑色的圍巾。少數人頭上戴着黑色的貂皮帽,這必定是些頭髮稀疏或者禿頂的人,那些沒戴帽子的,都是一頭濃密的黑髮。他們頭頂上的雪花與他們胸前的白色紙花相映成趣。

正午時分,一輛「紅旗」牌警車在前邊開道,一輛「奧迪」牌黑色轎車後邊跟隨,緩緩停在了西門家大院門前。身穿重孝的西門金龍從院中匆匆走出。司機拉開車門,身穿黑色羊絨大衣的龐抗美鑽出車門。她的臉也許是因為身穿黑色大衣而顯得格外白皙。幾年不見,她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深刻的皺紋。一個秘書模樣的人把一朵白花別在她的胸前。她的神色凝重,眼睛裡有一種常人難以覺察的深深的憂悒。她伸出一隻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與西門金龍的手握了握,我聽到她充滿暗示地說:

「節哀、鎮定、不要亂了陣腳!」

西門金龍凝重地點了點頭。

跟隨着龐抗美鑽出轎車的還有好孩子龐鳳凰。她的身高已經超過媽媽。這真是一個既美麗又新潮的女孩。她上穿一件白色的羽絨服,下穿一條深藍色牛仔褲,腳蹬一雙白色羊皮休閒鞋,頭上戴着一頂白色毛線編織的套頭帽。臉上不施粉黛,看上去無比的清純。

「這是你西門叔叔。」龐抗美對女兒說。

「叔叔好!」龐鳳凰似乎並不情願地說。

「待會兒在奶奶靈前磕個頭吧,」龐抗美深情地對女兒說,「她對你有養育之恩。」

——我努力想象着棺材裡那一萬五千元人民幣。它們不應該是成捆成束的,而應該是散亂其中,一揭開棺材蓋子它們就會飛揚起來。這一招果然有效,這時候我看春苗,就感到她像裝模作樣的小鬼一樣滑稽。她那孝袍子拖在地上,不時因為踩着袍子的邊緣而踉蹌。孝袍的袖子垂掛下來,猶如戲曲演員的水袖。她咧着嘴,齜着不甚整齊的門牙嚎哭着。她不時地用那長袖子擦眼淚,臉灰一道,黑一道,猶如一顆剛從罈子裡撈出來的松花蛋。在這樣的心境下,我不但沒有淚水滂沱,反而憋不住想笑。但我知道,只要我一笑,那一萬五千元就會像鳥群一樣飛走。為了不笑,我緊咬住牙關,不看春苗,眼睛往前看,大踏步地進入院子。我一手扯着春苗的胳膊,感覺到她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後,像一個與父母鬥氣的孩童。院子裡曾經非法生產過黑心棉,儘管有雪覆蓋着,但那霉變的垃圾氣味還是揮發出來。我衝進屋子,迎面看到一具刷成醬紫色的棺材,棺材蓋子豎在一側,尚未蓋棺,顯然是等我到來。棺材周圍立着十幾個人,有穿着孝服的,有穿着便裝的,我知道這些人多半是偽裝的解放軍,待會兒他們就會把我按倒在地。屋子的牆壁上沾着一層黑乎乎的東西,那是彈制黑心棉時飛揚的纖維和灰塵。我看到土匪「藍臉」的母親平躺在棺材裡,臉上蒙着一張黃表紙,身上穿着紫色緞子壽衣,壽衣上繪着暗金色的壽字。我撲跪在棺材前,大聲哭喊着:

「娘啊……不孝的兒子來晚了……」

——你母親的棺材,在孝子賢孫們的悲嚎聲中,在鄰縣一支著名的農民管樂隊的演奏聲中,終於出了大門。等待已久的看客們立即興奮起來。送葬隊伍的最前邊是兩個手持長竿開道的人。長竿上纏着白色的布條,仿佛是嚇唬麻雀的器具。在長竿手的身後,是十幾個舉旗掌幡的兒童。他們的工作會得到豐厚的報酬,因此他們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喜氣。在兒童儀仗隊的背後,是兩個拋撒紙錢的人,他們動作純熟,技巧很高,紙錢被拋擲到十幾米高的空中,然後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跟隨着拋撒紙錢者,是一乘四人抬着的紫色小罩,罩里是你娘的神主。神主上用隸體大字寫着:西門公鬧原配夫人白氏迎春行凡神主。看過這神主的人,都知道西門金龍已經把他的母親從藍臉手裡奪回來歸還了他生父,而且還改變了他母親妾的身份。這本是不合規矩之事,像迎春這種再嫁女人,是沒有資格進入祖墳的,但西門金龍打破了陳規舊俗。再往後,便是你娘的紫色巨棺。執紼者每側四位,都是身穿黑大衣、胸佩白花的體面人士。抬棺的是十六個精壯漢子,他們個頭一般高,都剃着光頭,穿着印有「松鶴」二字的黃色號衣。這是臨縣一家婚喪服務公司的專業隊伍。他們步履穩健,腰肢挺直,神色嚴肅,毫無沉重吃力之感。跟在棺後的,便是手持柳木哀杖的孝子賢孫們。你兒子與西門歡、馬改革只在尋常衣服上套了一件白布褂子,頭上纏着一縷白布。他們三個,各自攙扶着身披斬縗重孝的母親,都是無聲地流淚。金龍拖着哀杖,不時地跪地嚎哭不起,眼睛流出了紅色的淚珠。寶鳳的喉嚨已經嘶啞失音,只見她目光呆滯,嘴巴大張,沒有眼淚,沒有聲音。你妻子的身體重量,幾乎全部壓在了你兒子瘦弱的身體上,幾位遠親上前,幫助你兒子扶持着她。與其說她走到了墓地,還不如說她被人拖到了墓地。互助披散的長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平時,她的頭髮盤成辮子,裝在腦後的一個黑色網兜里,遠看就如背着一個黑色的包裹,現在,她遵禮穿「斬縗」之服,頭髮披散開來,猶如一道黑色瀑布,從頭頂直瀉至地面。拖在地上的發梢,沾上了許多泥污。一位遠親女客,非常有眼力勁兒,她上前幾步,彎腰抄起互助的頭髮,搭在自己的臂彎里。我聽到路邊的看客交頭接耳地議論着互助的神奇頭髮。有人說:西門金龍身邊美女如雲,但他怎麼不離婚呢?因為他過的就是他老婆的日子,他老婆的頭髮主着他大富大貴呢!

龐抗美攜着龐鳳凰的手,與那些官員和大款模樣的人,跟隨在孝子賢孫們身後。此時距離她被「雙規」僅有三個月時間,她任期早滿,遲遲不得升遷,大概已讓她有了禍將臨頭的預感。那麼,在這種時刻,她參加這場大事張揚、後來被媒體曝光的葬禮,到底是出於何種心理呢?我作為一條狗,儘管歷經滄桑,也難以理解如此複雜的問題。但是,我想,她的行為可以與任何事情無關,但必與龐鳳凰有關,因為,這個俊俏叛逆的女孩,畢竟是你母親嫡親的孫女。

——娘啊,您不孝的兒子,來晚了啊……我吼過這一聲之後,莫言對我的教導便不翼而飛,扮演「藍臉」演電視劇的事也拋之腦後。我產生了幻覺,不,不是幻覺,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躺在棺材裡、身穿壽衣、用黃表紙蒙蓋着面孔的人,就是我的親娘。六年前與母親見最後一面的情景,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半邊臉腫脹發燒,我的耳朵里嗡嗡作響,那是被我爹用鞋底子抽的,我的眼前,出現了母親的滿頭白髮,出現了母親流淌着混濁淚水的眼睛,出現了母親因牙齒脫落而癟進去的嘴巴,出現了母親那隻動作不便、生滿褐色斑痕、靜脈曲張的手,出現了那根躺在地上的花椒木拐杖,出現了母親為護衛我發出的痛苦吼叫……當時的一切情景,都出現了,我的眼淚噴灑而出,娘啊,兒子來晚了。娘啊,您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兒子不孝,做出了被人唾罵之事,但兒子對您的孝心不改,娘啊,不孝的兒子帶着春苗來看您了,娘,您認下這個兒媳吧……

——你母親的墳墓,築在藍臉那塊著名的土地南頭。西門金龍終究還有所顧忌,他沒有打開西門鬧與白氏的合葬墓把自己的母親硬塞進去,這樣,也算是為他的養父和他的岳母留了一些面子。他在西門鬧與白氏的合葬墓左側,為母親新建了一座豪華的墳墓。墳墓的石門大開着,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暗道入口。墳墓周圍,已經圍成了一圈密集的人牆。我看着那些興奮的看客之臉,看着那驢墳、牛墳、豬墳和狗墳,看着這塊已經被人腳踏得堅硬如石的土地,心中浮想聯翩。我嗅到了幾年前「滋滋」在西門鬧與白氏的墓碑上那泡尿的氣味,一陣末日即將來臨的悲愴之感湧上我的心頭。我慢慢地走到豬墳旁邊那塊空地,「滋滋」了幾下,我臥在那裡,淚眼朦朧地想着:西門家或與西門家有過密切關係的後人們,但願你們能理解我的意圖,把我這一輪迴的狗遺體,埋葬在我親自選定的地方。

抬棺的人們,槓子都下了肩。他們緊貼着棺材,像一群合夥抬動一隻巨大甲蟲的黃螞蟻。他們手把着系在棺底的粗麻辮子,在手揮白色小旗的班頭指揮下,沿着漫長的甬道,正在移棺入墓。孝子賢孫們都跪在墓前,磕頭號啕。那支農民管樂隊,在墳墓後邊,排成整齊的隊伍,在一個頭戴纓盔、手持紅纓槍尖棒的人指揮下,演奏起一首旋律極快的進行曲,讓那些抬棺入墓的人腳步凌亂。但沒有人去指責樂隊,大多數人也沒有感受到樂曲的不和諧。只有極少數懂行的人往那裡顧盼,金黃色的長號、短號和圓號,在陰霾的天氣里閃閃發光,為這陰鬱的葬禮,增添了幾分亮色。

——我幾乎哭暈過去,我聽到背後有人在喊叫,但我聽不清他們喊的是什麼。娘啊,讓我再看您一眼吧……我伸手揭開了蒙在母親臉上的那張黃表紙。一個與我母親的面容毫無相似之處的老太太忽地坐了起來,用特別嚴肅的腔調說:兒啊,解放軍優待俘虜,你繳槍投降吧!——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腦子裡一片空白。那些圍在棺材周圍的人一擁而上,把我按在地上。有兩隻冰涼的手,從我的腰裡,拽出了一支槍,又拽出一支槍。

——就在你母親的棺材即將完全進入墓道的那一刻,一個身披着肥大棉襖的人,從看熱鬧的人群里衝出來。他步履踉蹌,身上散發着濃濃的酒氣。他一邊跌跌撞撞地奔跑,一邊把外面那件肥大的棉襖脫下來往後扔去。棉襖落地,猶如一隻死羊。他手腳並用地爬上了你母親的墓頂,身體搖晃着,似乎要滑下去,但沒有滑下去,他站穩了。洪泰岳!洪泰岳!他穩穩地站在你母親的墓上,努着勁兒挺直腰板。他穿着一身破舊的、土黃色的軍裝,腰裡扎着一圈粗大的紅色雷管。他高高地舉起一隻手臂,大聲吼叫着:

「同志們,無產階級的兄弟們,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和毛澤東的戰士們,我們向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全世界無產者共同的敵人、地球的破壞者西門金龍展開鬥爭的時刻到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片刻之後,有的人調頭逃竄,有的人俯臥在地,有的人手足無措。龐抗美本能地把女兒拖到身後,她似乎很驚慌,但她立即鎮定下來。她往前走了幾步,聲色俱厲地說:

「洪泰岳,我是中共高密縣委書記龐抗美,我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為!」

「龐抗美,別給我擺你的臭架子!你算什麼中共縣委書記?!你和西門金龍勾搭連環,狼狽為奸,在高密東北鄉復辟了資本主義,使紅色的高密東北鄉,變成了黑色的高密東北鄉,你們是無產階級的叛徒,是人民的敵人!」

西門金龍站起來,把孝帽子推到腦後——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隻手,仿佛在安撫一頭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墳墓接近。

「別靠近我!」洪泰岳把右手伸向腰間的導火索,大聲地喊叫着。

「大叔,好大叔啊……」西門金龍和顏悅色地說,「我是您一手培養起來的啊,您的教導我字字句句都記在心頭。大叔啊,社會發展了,時代變化了,我金龍所做的一切,都是與時俱進啊!大叔啊,您憑良心說,這十幾年來,鄉親們的生活,是不是越過越好啊……」

「你少給我花言巧語!」

「大叔,您下來,」金龍說,「您以為我幹得不好,我馬上辭職讓賢,要不,西門屯的大印,還由您老來執掌。」

在西門金龍與洪泰岳對話的時候,那幾個開着警車為龐抗美開道的警察,匍匐着向墳墓前進。就在警察躍起的當兒,洪泰岳跳下墳墓,與西門金龍緊緊摟抱在一起。

一聲沉悶的爆炸聲響起,空氣中瀰漫開硝煙和血腥的氣味。

過了好像許久許久,驚魂未定的人們才亂鬨鬨地圍攏上去。他們把這兩個血肉模糊的人分拆開,金龍已經斷氣,洪泰岳還在呼呼地喘息,人們一時不知道如何處置這個垂死的老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臉色蠟黃,極其微弱的聲音和着鮮血從他嘴巴里斷斷續續地吐出來: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

一口血「哇」地噴出,有尺把高,濺到了周圍的土地上。他的兩隻眼睛突然明亮起來,像燃燒雞毛時放出的光,閃爍一下,又閃爍一下,便黯淡下去,永遠地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