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五十二章 解放春苗假戲唱真 泰岳金龍同歸於盡 · 1 線上閱讀

——藍解放,你為了愛情,不要前途,不要名譽,不要家庭的行為,雖然為大多數正人君子所不齒,但還是有莫言那類作家為你唱讚歌。但母親死後,你不回來奔喪,如此忤逆不孝,恐怕連莫言那種善於講歪理的人,也難為你開脫了。

——我沒得到母喪的消息。逃到西安後,我像一個罪惡累累的強盜一樣隱姓埋名。我清楚,只要龐抗美不倒,法院就不會判我離婚。我離不了婚又要跟春苗在一起,那就只能遠避他鄉。在西安街頭,有好幾次,我見到了熟識的故鄉人面孔。我多想上前與他們打招呼,但只能低頭掩面躲過。有好多次,在我們棲身的那間小屋裡,我和春苗,因為思念故鄉,思念親人而痛哭。我們為了愛而出走,為了愛而不能還鄉。我們多少次拿起電話又放下,我們多少次把信投進郵筒又等候着取信員開箱時編造理由索回。我們有關故鄉的信息都來自莫言,但他總是報喜不報憂。他是唯恐天下無戲的人,他大概把我們當成了他的小說素材,那麼,我們的命運愈悲慘,我們的故事愈曲折,我們的遭際愈有戲劇性,就愈中他的下懷。儘管我未能回去為母親奔喪,但那些日子裡我陰差陽錯地扮演了一個孝子的角色。——莫言在作家班時的一個同學執導了一部解放軍剿匪的電視劇,劇中有一個外號「藍臉」、殺人如麻卻事母至孝的土匪。為了讓我掙點外快,莫言把我推薦給了他那同學。那人留着一部大鬍子,頭頂光禿如莎士比亞,鼻子彎鈎如但丁。一見我的面,他就手拍着大腿說:奶奶的,不用化妝!

——我們乘坐着西門金龍派來的凱迪拉克趕回西門屯。那個紅臉膛的司機不願意讓我上車。你兒子橫眉豎眼地說:

「你以為這是一條狗嗎?這是一個聖徒,它比我們家族中所有的人都愛我奶奶!」

我們剛出縣城就下起了雪。是那種細鹽般的霰粒。車進西門屯時,地上已經一片潔白。我們聽到一個前來弔孝的遠房親戚大聲哭喊着:

「天地為你戴孝啊,老姑奶奶!您的仁德感天動地啊,老姑奶奶!」

他的哭喊,像合唱隊的領唱一樣,引發了一片哭嚎。我聽到了西門寶鳳嘶啞的哭聲,聽到了西門金龍雄壯的哭聲,聽到了吳秋香唱歌一樣的哭聲。

一下車,互助與合作就掩面嚎哭起來。你兒子和西門歡攙着他們各自母親的胳膊。我沉痛地嗚嗚着,跟隨在他們身後。此時狗大哥已死,臥在牆角、已經老態龍鐘的狗二哥用低沉的鳴叫向我打了招呼,但我已經沒有心思回應它。我感到有四股寒氣沿着四肢上升,在五臟六腑內凝成一坨冰。我渾身顫抖,四肢僵硬,反應遲鈍。我知道自己也老了。

你母親已經盛妝入棺,棺蓋豎在一旁。她的壽服是紫色緞子縫製,上面有一些暗金色壽字。金龍和寶鳳跪在棺材兩端。寶鳳頭髮散亂。金龍眼睛紅腫,胸前的衣服濕了碗口大的一片。

互助與合作撲跪在棺材前,拍打着棺材的邊緣尖聲嚎哭。

「娘啊,娘啊,您怎麼不等我們回來就走了呢?娘啊,您走了,我們的靠山就倒了啊,撇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麼活啊……」這是你妻子反反覆覆的哭訴。

「娘啊,娘啊,您受了一輩子苦,怎麼才過上好日子就走了呢?……」這是互助的哭訴。

她們淚飛如雨,濺落到你母親的壽衣上,濺落到蓋住你母親面孔的那張黃表紙上。淚水在紙上洇漶開,仿佛死人的眼淚。

你兒子和西門歡跪在他們各自母親的身後,一個臉色如鐵,一個臉色如雪。

負責料理喪事的是許學榮夫婦。許大娘驚叫着把互助和合作的身體拉直:

「哎呀,孝子孝婦們啊,千萬別把眼淚濺到死者的身上啊,她身上帶着活人的眼淚難得超生啊……」

許大爺環顧四周問:

「至親之人都到齊了吧?」

沒人回答他。

「至親之人都到齊了吧?」

室內那些遠親們面面相覷,依然沒人回答他。

一個遠親抬手指指西廂房,悄悄地說:

「問問老掌柜的去吧。」

我跟隨着許大爺來到西廂房。你的爹坐在牆角,正在用高粱秸稈和細麻繩縫製鍋蓋。牆壁上掛着一盞油燈,昏黃的燈光恰好照亮那個牆角。你爹的臉一團模糊,只有他的眼睛,放射出兩點亮光。他坐着一個方凳,用雙膝夾着已經基本成形的鍋蓋,麻繩穿過高粱秸稈發出「嗤啦嗤啦」的響聲。

「老掌柜的,」許大爺說,「解放那邊捎信去了嗎?如果他一時半會趕不回來,我看……」

「蓋棺吧!」你的爹說,「養兒還不如養條狗啊!」

——聽說我要拍電視,春苗也要參加。我們去求莫言,莫言又去求導演。導演見到春苗後,說:那就演「藍臉」的妹妹吧。這是一部系列劇,一共三十集,講了十個可以獨立成章的剿匪故事。每個故事拍三集。導演把劇情大概給我們講了講。說的是這個外號「藍臉」的土匪,杆子被打散後一個人逃進了深山。解放軍知道他是孝子,便做通了他妹妹和他母親的工作,讓他母親詐死,讓他妹妹進山報信。「藍臉」聞訊下山,披麻戴孝撲進母親的靈堂,混雜在前來幫忙的鄉親們群中的解放軍一擁而上,將「藍臉」按倒在地,這時,他的母親從棺材裡坐起來,說:兒子啊,解放軍優待俘虜,你投降吧!——明白了嗎?導演問我們。明白了,我們說。導演說,眼下大雪封山,沒法拍外景,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土匪,潛逃外地多日,突聞母親死訊,然後不顧一切回來奔喪。能不能找到感覺?讓我試試看。給他換上孝服。幾個女人從一堆散發着霉味的舊服裝中翻一件白袍子披在我的身上,又找了一頂孝帽子扣在我的頭上,腰間又給我捆上了一道麻繩。春苗問:導演,我的戲怎麼演?導演說,你就把他想成你親哥就行了。我問導演:是不是還需要一支槍?導演道:你不說我還忘了,這「藍臉」是個雙槍將呢。道具道具,弄兩支槍給他插到腰裡。還是那幾個幫我穿孝服的女人,弄來兩支木頭手槍插到我的腰裡。春苗問:我要不要穿孝服?導演說:給她也換上孝服。這樣的槍怎麼能打響?我問導演。導演說:你打響它幹什麼?等你娘從棺材裡坐起來要你投降時,你把槍摸出來扔到地上就行了。懂了嗎?懂啦。那就開拍。攝像準備!母親的靈堂布置在我們居住的「河南村」西頭一排破房子裡。我和春苗曾想租下這房子製作山東大饅頭,因房主要價太高而作罷。我們對這個環境很熟悉。導演要我們醞釀一下情緒,免得靈前無淚而乾嚎。我看着被肥大孝服包裹住的春苗和她那張因營養不良而瘦削髮黃的小臉,無限的憐愛湧上心頭,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春苗啊,我的好妹妹,你本來可以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卻不幸上了我的賊船,來到這異鄉僻地,受這樣的苦難。春苗撲到我懷裡,哭得渾身打顫,仿佛一個千里尋兄的小女孩。導演大喊:停停停!戲太過了!

——蓋棺之前,許大娘揭開那張覆蓋在你母親臉上的黃表紙,說:

「孝子孝婦們,看最後一眼吧,都忍着點,千萬別把眼淚滴到她的臉上啊!」

你母親的臉似乎有些腫脹,色澤發黃,好像塗了一層淡淡的金粉。她的眼睛沒有完全閉上,兩綹冷冷的光,從眼縫裡射出來,仿佛在譴責所有看到她的遺容的人。

「娘啊,您一走,我就成了孤兒了啊……」西門金龍哭嚎着。上來兩個遠親把他扶到一邊去。

「娘啊,我的娘,你把女兒也帶走吧……」寶鳳用腦袋碰撞棺材邊沿,發出「嘭嘭」的響聲。幾個人衝上來,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一邊去。年紀輕輕就花白了頭髮的馬改革抱住母親,不讓她往棺材前撲。

你妻子手把着棺材邊沿,張大嘴巴乾嚎一聲,然後雙眼翻白,往後便倒。眾人慌忙把她拖到一邊,又是揉虎口,又是掐人中,折騰了半天,才緩上氣來。

許大叔招呼一聲,在院子裡等候的木匠們,提着工具箱子走進屋裡。他們小心翼翼地將棺蓋抬上,遮住了這個死不瞑目的女人。在噼噼啪啪的蓋棺聲中,孝子孝婦的哭聲又一次掀起了高潮。

接下來的兩天裡,金龍、寶鳳、互助、合作身穿重孝,坐在棺材兩端的草蓆上,日夜守靈。藍開放和西門歡,則對面坐在棺材前面的兩個小方凳上,就着一個瓦盆,燒化紙錢。棺材後邊的方桌上,供着你娘的靈位,點着兩支粗大的白燭。紙灰飄揚,燭光搖曳,一派肅穆景象。

前來弔孝的人絡繹不絕。許大爺帶着老花鏡,坐在杏樹下的一張方桌上,一筆不苟地登記着賻金和奠禮。親朋鄉鄰賻贈的燒紙,在杏樹下摞成了一個小垛。天氣奇冷,許大爺不時地往凍僵的筆尖上哈氣,他的鬍鬚上結着白色的霜花。杏樹上的枝條,結滿了霧凇,宛若雪樹銀花。

——我們在導演的批評下,儘量地節制情緒。我默念着:我不是藍解放,我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藍臉」,我曾經在鍋灶里埋了一顆手榴彈炸死了晨起做飯的妻子,我曾經用刀子割去一個當面叫我外號的男孩的舌頭。慈母去世,我心悲痛,但我的哭是極其節制的,我要把悲痛埋藏在心底。我的眼淚,是極其寶貴的,不應該像自來水一樣隨便流淌。但只要我一看到春苗身穿孝服、滿面污垢的模樣,個人的經歷便壓倒了角色的經歷,個人的情感便替代了角色的情感。又試了幾次,導演還是不滿。那天莫言也在現場,導演對他嘀嘀咕咕。我聽到莫言對導演說:赫禿子,你別那麼認真,你一定要幫這個忙,否則我跟你斷交。莫言把我們拉到一邊,對我們說:你們怎麼啦?淚腺太發達了。春苗可以往死里哭,但你老兄哭出三五滴眼淚就可以了。這不是你的娘死了,這是土匪的娘死了。三集戲,你每集三千,春苗兩千,三三見九,三二得六,九六一萬五,有了這筆錢,你們就基本小康了。我教你一招,莫言又說,待會兒拍棺哭靈時,你不要把棺材裡那人想象成你娘,你娘在西門屯穿綢穿緞,吃香喝辣,享福呢!你就想,棺材裡有一萬五千元人民幣!

——儘管道路積雪,車行危險,但出殯那天,還是有四十多輛轎車開到了西門屯。街上的雪被汽車尾氣污染,化成了污濁的雪水,接着又凍成了灰色的冰碴。車子都停在西門家大院對面的廣場上,臂上套着一個紅袖標的孫家老三在那裡指揮調度。因為怕天冷發動困難,汽車都沒熄火。司機們待在車內取暖。四十多輛汽車後部的尾氣上升,匯集成一片白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