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八卷 四、Lasciate ogni speranza · 2 線上閱讀

她「啊喲!」一聲,兩手遮住眼睛,一陣抽搐似的戰慄,說道:「是那個教士呀!」

接着,她沮喪地垂下雙臂,坐着不起來,搭拉着腦袋,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緘口不語,繼續顫抖。

教士凝視着,目光像鷲鷹:這鷲鷹長久在高空盤旋,虎視眈眈,環繞那麥地里縮成一團的可憐的百靈鳥,一直不聲不響縮小着它那可怕的飛旋圈子,倏然疾如閃電,向獵物猛撲下來,把痛苦喘息着的百靈鳥以利爪攫去。

她低聲自語:

「了結掉吧!了結掉吧!你快點打下你最後的一擊吧!」驚恐萬狀,把頭低低縮着,就像一隻羔羊等着屠夫的大棒擊下。

「你是怕我,感到厭惡?」他終於問道。

她不做聲。

他又問:「你對我憎惡?」

「是的,」她說,「這是劊子手在作弄死刑犯。」她的嘴唇抽搐,像在苦笑,「多少月來,他迫害着我,威脅着我,恐嚇着我!要不是他,我原是多麼幸福,天哪!是他把我推進這萬丈深淵!啊,天!是他殺死了……是他殺死了他——我的孚比斯!」

說到這裡,她啜泣起來,抬眼注視教士:

「呀!壞蛋!你是誰?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就那麼恨我?啊!你對我有什麼仇恨?」

「我愛你!」教士喊了出來。

她的眼淚猛然打住。她以木然痴呆的眼睛凝視他。他跪了下來,目光燃燒着,死死盯着她。

「你聽見了嗎?我愛你!」他再次喊叫。

「什麼愛呀!」不幸的姑娘渾身哆嗦。

他接口說:

「……一個被打入地獄的人的愛!」

兩人都陷入沉默,好一陣子,各自被自己的激情重壓碾碎:在他是瘋狂,在她是痴呆。

教士終於說:「你聽我說,」他又恢復了異樣的平靜,「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要告訴你至今甚至我自己也不敢對自己說的話。夜深人靜,一片沉黑,似乎上帝再也看不見我們,在這樣的深夜,我偷偷捫心自問,自己也不敢說出的話,我都要向你訴說!你聽我說!在我遇到你以前,姑娘,我生活得很愉快……」

「可我……」她微弱地嘆息。

「不要打岔……是的,那時我生活得很愉快,至少我覺得是愉快的。我純潔無垢,當時我的靈魂晶瑩清澈。誰都不能像我那樣驕傲地容光煥發,高昂着腦袋。教士們來向我請教關于堅貞德行的問題,博士們來請教關於經學理論。是的,那時,做學問就是我的一切,科學是我的姐妹,我有一位姐妹也就盡夠了。要不是隨着年齡增長,我也不會有其他的想法。不止一次,看見一個女人走過,我的肉體就要顫動不已。性慾的力量,男人熱血的力量,在狂熱的少年時期,我原以為已經終生扼殺,實際上卻多次翻騰,不斷抽搐,掀起那誓言的鐵鏈,掀起把可憐的我牢牢鎖在聖壇的冰冷石頭上的鐵鏈。然而,修院的齋戒、祈禱、絕食和學習,重新使得靈魂成為肉體的主宰。於是,我躲避女人。況且,我只要開卷讀書,科學的光芒四射,腦子裡的一切不純潔幻影就會煙消雲散。不多一會,我就感覺到塵世上一切濁物狼狽逃竄。我又恢復了平靜,在永恆真理的平和光輝下冷靜而又肅穆。只要魔鬼始終只是差遣那些在教堂、在街道、在草地零零散散掠過我眼前,即使在夢中也難得重睹的女人的模糊身影,來向我襲擊,那我還能夠很容易戰勝惡魔。不幸!如果說我沒有始終保持勝利,過錯全在上帝,是他沒有使人和魔鬼勢均力敵。……你聽我說,後來有一天……」

教士說到這裡,忽然住口不語,女囚聽見從他胸中發出嘆息,有如臨終喘息,好似肝膽俱裂。

他接着說:

「……有一天,我靠在密室的窗台上。我本來在看什麼書呢?啊!這一切在我頭腦中已經是一團混亂。……我在看書。窗外是廣場。我聽見手鼓聲、音樂聲,擾亂了我的遐思冥想,我生氣了,向廣場上一看。我所看見的——除我之外,還有好些人也看見了,——但是我所見的,真不是凡胎肉眼所得而見的!那裡,在廣場中間,那時正當中午,在大太陽下,有一個生靈在舞蹈。她是那樣美麗,上帝都會認為她賽過聖母,寧願她做他的母親,假若在他化身為凡人(21)的時候她已經存在於人間!她的眸子烏黑閃亮,她那漆黑的頭髮中間陽光照耀,金光燦爛,就像縷縷金絲一般。她的腳飛快跳動,像是迅速旋轉的輪輻,全然不見蹤影。她那烏黑的髮辮盤繞於腦袋周圍,綴滿金屬飾片,在陽光中閃閃爍爍,使她額頭上似乎戴着星星的王冠。她那散布着金箔銀片的衣裙,閃爍着藍光,千萬顆星星綴飾,恰似夏夜的星空。她那柔軟的棕色胳臂,環繞腰肢,盤旋而又伸展,輕拂着如同兩條飄帶。她那苗條的身段,襯托出她那驚人艷麗!啊!那燦爛的形象,即使在陽光照耀下,也像是什麼發光體,光輝奪目!……唉,姑娘啊,那就是你!……我不覺驚倒、陶醉、心神蕩漾,我情不自禁地凝視着你。我凝視你,終至我忽然恐懼起來,渾身哆嗦,我感到命運緊緊抓住了我。」

(21)上帝化身為凡人,即為耶穌。聖母馬利亞從聖靈懷了孕,而上帝又說她所生的耶穌是他的愛子。這叫做三位一體。這樣複雜的血緣關係,若薩的副主教僅僅陳述了它的一個方面,即聖母是耶穌的生母,亦即上帝的生母。至於愛斯美臘達,她當然未能在上帝化身為凡人的時候已經降生。

教士為激情所窒息,再次停了一會,而後又說下去:

「既然幾近魂魄全消,我就力求抓住個什麼,不要再墜落下去。我想起以往撒旦多次給我設下圈套。我眼前的這個女人艷麗絕非人間所有,只能是來自天上或者地獄。她不是用一點點我們的泥土做成、體內有閃爍不定的光亮微弱照耀着婦人靈魂的平凡姑娘(22)。她是一個天使!然而是黑暗的天使、火焰的天使,而不是光明的天使!正當我想到這裡,我看見就在你身旁有一隻山羊,群魔會的牲畜,它瞅着我大笑。中午的陽光把它的角裝點得如火焰閃耀。於是,我隱隱約約看見惡魔設下的陷阱,我再也不懷疑你是從地獄來的,是來毀滅我的。我就相信了這一點。」

(22)按照基督教義,女人是用男人肋骨做成的。用泥土做成之類,是所謂「異教」的傳說,例如希臘神話。

說到這裡,教士直視女囚,冷冷地繼續說下去:

「而且我現在仍然相信這一點……同時,魔法漸漸起了作用,你的舞蹈始終在我頭腦里盤旋,我感覺到神秘的蠱術在我心中發揮威力,我靈魂中原應覺醒的一切都沉睡了,就像雪中瀕死的人,聽任自己睡去反而覺得愉快。突然,你又開始歌唱。可憐的我,我能怎樣呢?你的歌聲比你的舞蹈還要蠱惑人。我想逃走,可是不可能。我呆立着,仿佛在土地里生了根。我覺得好像石板升上來埋齊了我的膝頭。我不能不站在那裡聽到底。兩隻腿好像結了冰,頭腦里嗡嗡直響。終於,你似乎憐憫了我,停止歌唱,走掉了。令人目眩的幻影的返照,使人心迷的音樂的迴響,漸漸在我眼前、在我耳際消散。於是,我癱倒在窗凹里,僵硬,虛弱,賽過從底座上推倒下來的石像。晚禱的鐘聲驚醒了我。我站起來,趕忙逃走,可是,不幸!從此我心中有個什麼倒了,再也立不起來;有個什麼發生了,再也無可逃避。」

他又停了一會,繼續說:

「是的,從這一天開始,我心靈中出現了一個我不認識的自我。我想運用一切治療方法:修院、聖壇、工作、讀書。都是愚蠢虛妄!啊!科學是多麼空虛,當我們絕望地用欲情沸騰的腦袋使勁撞上去的時候!姑娘,你知道麼,從此以後在書本和我之間所見的是什麼?是你,是你的影子,是那一日穿過我面前的空間而降臨的光輝幽靈的形象。但是,這個形象不再是原來的顏色,它陰暗、陰森,黑暗有如冒冒失失凝眸注視太陽之後視覺上長久不能消除的黑斑。

「再也不能擺脫,總是聽見你的歌聲在我頭腦中鳴響,總是看見你的腳在我的祈禱書上飛舞,夜裡在睡夢中總是感到你的形象在我的肉體上飄拂,於是,我渴望重新見着你,觸到你,得知你是誰,看看我再見着你的時候你是不是與你在我心中留下的理想形象相符,也許會用現實粉碎我的夢幻。總之,我希望能獲得新的印象,抹去舊的印象,而起初的印象在我已經越來越不可忍受。我到處找你。終於重見着你。不幸呀!我一旦見着你兩次,我就渴望見你千次萬次,渴望不斷見你。於是,——在這樣地獄般的斜坡上又怎能剎得住車?——於是,我再也不能自持。魔鬼拴住我翅膀的線,另一端是纏在你腳上的。我也成了流浪者,像你一樣到處漂流。我在別人家大門口等你,在街角上探視你,從我那鐘樓頂上窺伺你。每晚,我深思反省,發現自己更受蠱惑,更為絕望,更為妖法所迷,更加走投無路!

「我打聽到了你是誰,是埃及姑娘、波希米亞姑娘、茨岡、秦加臘(23)。怎能懷疑你有巫術呢?你聽我說。我希望能有一場審訊使我解脫你的魔力。曾有一個女巫蠱惑了阿斯蒂的布魯諾(24)。他使她受火刑,他自己也就得救了。這我是知道的。我要試試這種療法。我首先設法不許你踏進聖母院前庭廣場,希望只要你不來我就可以忘記你。你卻滿不在乎,還是又來了。接着,我想到把你搶走。那天夜裡,我抓住了你。我們有兩個人。我們已經把你抓住,不料來了那個混蛋軍官。他救了你。他就這樣開始了你的不幸,也是我的和他的不幸。終於,我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自己會搞到什麼田地,我就向宗教法庭告發了你。

(23)這些都是吉卜賽人的別稱。「秦加臘」為「茨岡」的意大利語音轉。

(24)阿斯蒂的布魯諾是意大利聖者(1035—1101)。這裡說的是關於他的一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