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五十一章 西門歡縣城稱霸 藍開放切指試發 · 1 線上閱讀

1996年暑假,你們逃亡已經五周年。你在莫言擔任總編室主任的那家小報當編輯、龐春苗在小報食堂當炊事員的消息,早就傳到了你妻子、你兒子的耳朵,但他們好像把你們徹底遺忘了。你妻子繼續着她炸油條的工作並保持着她吃油條的愛好,你兒子已經是第一中學高中一年級的學生,學習成績優良。龐鳳凰和西門歡也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他和她中考成績都很差,但一個是縣裡最高領導的女兒,一個是拿出五十萬元為第一中學設立了「金龍獎學金」的大款的兒子,即便他們考零分,第一中學的校門也為他們敞開着。

從初中開始,西門歡就來到縣城就讀,他的母親黃互助也跟來縣城,照料他的生活。他們住在你的家中,使這個寂寞冷清的院落,熱鬧了許多,甚至熱鬧得有些過分。

西門歡天生不是個讀書的孩子,他在這五年裡做過的壞事難以盡數。進縣城第一年他還有所收斂,從第二年開始,他就成了南關一霸,他與北關劉小羅鍋、東關王鐵頭、西關於乾巴壞名相齊,是縣公安局都掛了號的「四小惡棍」之一。西門歡儘管幹盡了他這個年齡的孩子所能幹的一切壞事——許多應該是成年人幹的壞事他也幹了——但從外表上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個壞孩子。他身上永遠穿着漂亮、合體的名牌服裝,身上永遠散發着清新爽朗的氣味。他的小頭永遠理得短短的,小臉永遠洗得白白的,唇上黑油油的小鬍子標誌着他的青春年少,連小時有些鬥雞的眼神也得到了矯正。他待人接物一團和氣,滿嘴甜言蜜語,對待你的妻子更是禮貌有加,一口一個小姨,叫得十分親熱。所以,當你兒子對你妻子說:

「媽,你把歡歡攆走吧,他是個壞孩子。」

你妻子卻替西門歡說話:

「他不是挺好嗎?他處世活絡,會說話,學習成績不好,那是個人天分有限。我看他將來比你吃得開,你就像你那個爹,一天到晚悶着頭,好像全中國的人都欠你們的錢。」

「媽,你不了解他,他會偽裝!」

「開放,」你妻子說,「即便他真是個壞孩子,他闖了禍也有他爹幫他收拾,用不着咱管。再說,我跟你大姨是親姊熱妹,一胞雙胎,我怎麼能開口趕她們走?熬着吧,再熬幾年,等你們高中畢業,就各奔前程了,那時,即便咱留他,人家還不一定住呢!你大伯那麼有錢,在縣城置一套房子,那還不是小菜一碟?住在咱家,是為了彼此有個照應,這也是你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的意思。」

你妻子用許多難以辯駁的理由,否定了你兒子的建議。

西門歡所幹壞事,可以瞞過你的妻子,可以瞞過他的母親,可以瞞過你的兒子,但瞞不了我的鼻子。我是一條十三歲的狗,嗅覺已經退化,但辨別身邊人的氣味及他們留在各處的氣味還是綽綽有餘。順便說一句,我已經讓出了縣城狗協會會長的位置,接替我的,是一條名叫「阿黑」的德國種黑背狼犬,在縣城的狗世界裡,黑背狼犬的領導地位不可動搖。退位之後,我已經很少參加天花廣場上的圓月例會,偶爾參加一次,也感到索然無味。我們當年的圓月例會,總是載歌載舞,總是喝酒吃肉,總是戀愛交配,可現在的年輕一輩,它們的行為,不可理喻匪夷所思。譬如,有一次,阿黑親自動員我去參加一次它所說的最刺激、最神秘、最浪漫的活動。我被它的盛情所動,準時到達天花廣場。我看到數百條狗從四面八方狂奔而至,沒有寒暄客套,沒有打情罵俏,仿佛誰也不認識誰一樣,大家圍着那個重新豎立起來的斷臂維納斯雕像,仰起頭,齊吠三聲,然後調頭狂奔而去,包括狗協會主席阿黑也是這樣。真是來如閃電去似疾風,片刻之後,便把我孤零零地閃落在遍地月光的廣場上。我望着那閃爍着幽藍光輝的維納斯,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後來我聽說,它們玩的是最時髦、最酷的「快閃」遊戲,參加遊戲的狗,都自稱為「快閃一族」。聽說他們後來還玩了一些更加莫名其妙的行動,但我都沒有參加。我已經感覺到,我狗小四管領風騷的時代已經結束,一個新的時代,一個充滿了刺激和狂想的時代已經開始。狗的世界如此,人的世界也大致相同。儘管此時龐抗美還在位上,並盛傳她即將升到省城擔任要職,但距離她被紀委「雙規」、「雙規」後被檢察院立案、最後被法院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已經為時不遠。

你兒子考入高中後,我不再擔當接送他上學的任務。我本可以每天臥在西廂房裡,睡睡懶覺,回憶一下往事,但我不願意,因為這樣會加速我肢體和大腦的老化。你兒子不需要我了,我就每天跟隨你妻子到火車站廣場上去看她炸、賣油條。就是在這裡,我嗅到了車站廣場周圍的那些髮廊、小旅店和小酒館裡,經常地留下西門歡的氣味。這小子偽裝成背着書包上學堂的乖乖仔,但一出家門就會搭上一輛專門在路口等候着他的「摩的」,直奔車站廣場。開「摩的」的是一個滿臉絡腮鬍須的彪形大漢,他心甘情願地做一個中學生的專門車夫,西門歡的出手大方顯然是主要原因。這裡是「四小惡棍」共同擁有的地盤,也是他們吃喝嫖賭的地方。這四個小惡棍的關係,像六月的天氣一樣變幻不定。他們時而好得如同親兄奶弟,在酒館裡猜拳行令,在髮廊里玩弄野「雞」,在旅店裡搓麻抽煙,在廣場上勾肩搭背,如同四隻用繩索連絡在一起的螃蟹。時而又翻臉無情,分成兩派,像烏眼雞一樣死啄。有時候也出現三個打一個的局面。後來,他們又各自發展了一幫小兄弟,形成了四個小團伙,小團伙的關係也是時分時合,車站廣場周圍,被他們鬧得烏煙瘴氣。

我與你妻子,親眼目睹了他們之間一次慘烈的械鬥,但你妻子並不知道械鬥的總指揮是她心目中的好孩子西門歡。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正所謂光天化日之下,先是廣場南側那家名叫「好再來」的酒館裡,傳出了吵嚷喧鬧之聲,接着有四個頭破血流的小青年從酒館裡逃出來,後面有七個手持棍棒、一個拖着墩布的小青年追趕出來。那四個小青年繞着廣場逃竄,他們雖然頭臉上受了傷,但似乎並沒有恐懼與痛苦。那些追趕者們,臉上也沒有凶煞之氣,有幾個臉上還帶着傻呵呵的笑容。這場械鬥在初發階段看上去竟像一場遊戲。四個逃跑者中有一個身材瘦高、腦袋呈長方形、如同舊時更夫打更所用梆子的,正是西關的小惡人於乾巴。他們四個並不完全是逃竄,他們在逃竄過程中還發起了一次反衝鋒。於乾巴從懷中掏出一把三角刮刀,顯示出他在四人當中的首領地位,他那三個小兄弟,則從腰間抽下皮帶揮舞着,「呀呀」地吶喊着,跟着於乾巴衝進追趕者群中。一時間,棍棒打在頭顱上,皮帶抽在腮幫子上,喊叫聲與慘叫聲糾纏在一起,場面十分混亂。廣場上的人紛紛逃避,接到報警的警察還在途中。這時,我看到於乾巴將他手中的刮刀捅進了那個揮舞着墩布的小胖子的肚子,那小胖子慘叫倒地。見同伴受了重傷,追趕者的隊伍頃刻瓦解。於乾巴用受傷的小胖子的衣服擦乾刮刀,一聲呼哨,率領着那三個小兄弟沿着廣場西側往南奔跑。

兩撥惡少在廣場上追逐打鬥時,我看到,在「好再來」酒館隔壁的「仙人居」酒館裡,一張靠窗的桌子邊,西門歡戴着墨鏡,坐在那裡悠閒地抽煙。你妻子只是膽戰心驚地看着廣場上的械鬥,根本沒發現西門歡。即便是看到了西門歡的人,也想不到這個白臉的小青年會是這場械鬥的總指揮。他從褲兜里摸出當時頗為新潮的拉蓋手機,撳了一下,舉到嘴邊,說了幾句話,然後又坐下抽煙。他抽煙的姿勢老練而優雅,很有港台警匪片中那些黑社會老大的風度。與此同時,於乾巴率着他的小兄弟已經拐進車站廣場西南部的新民二巷,一輛飛馳而來的「摩的」與於乾巴迎面相撞,駕車的正是那個絡腮鬍須的大漢。於乾巴的身體輕飄飄地飛到路邊,遠遠看過去,他的身體仿佛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塊套着衣裳的泡沫塑料。這是一場交通事故,責任全在於乾巴。這也可以說成是一次急中生智、見義勇為、不怕犧牲自己勇撞惡棍的英雄壯舉。「摩的」翻倒在地,往前滑行出十幾米,絡腮鬍子也受了重傷。這時,我看到西門歡站起來,背起書包,走出酒館,吹着口哨,追踢着一個乾癟蘋果,向學校的方向走去。

我還想對你講述西門歡因為打架鬥毆被車站派出所拘留三天放出來之後,發生在你家院子裡的情景。

黃互助怒容滿面,撕扯着西門歡的衣裳,晃動着西門歡的身體,痛不欲生地說:

「歡歡啊歡歡,你真讓我失望,我花了這麼大的精力,自己什麼都不幹了,來陪着你、伺候你上學;你爸爸不惜血本,對你有求必應,供給你上學;可是你竟然……」

黃互助說着,淚水就流了出來。西門歡極其冷靜地拍拍她的肩膀,坦然地說:

「媽媽,擦乾眼淚,不要哭,事情不像您想象的那樣,我沒幹什麼壞事,我是被他們冤枉了,你看看我這樣,像個壞孩子嗎?媽媽,我不是壞孩子,我是一個好孩子!」

這個好孩子接着便在院子裡又唱又跳,偽裝出種種天真無邪的姿態,把黃互助逗引得破涕為笑,把我折磨得牙酸肉麻。

聞訊趕來的西門金龍起初也是怒氣沖沖,但在西門歡的花言巧語下臉上也出現了笑意。我已經好久沒見到西門金龍了,這次見到,頓感歲月無情,對富人和窮人都一樣。儘管他全身名牌包裝,經常去參加各種高雅運動,但也擋不住頭髮稀疏、目光混濁、小肚子凸出。

「爸爸,你放心干你的偉大事業去吧,」西門歡笑嘻嘻地說,「知子莫若父,難道您還不了解我嗎?您兒子我,要說毛病嘛,無非就是油腔滑調一點,嘴巴饞一點,身體懶一點,見了漂亮女孩想入非非一點,但這些小毛病,您身上不都有嗎?」

「兒子,」西門金龍說,「你瞞過了你媽,但你瞞不過我。如果連你這點小把戲都識不破,那我也不用在社會上混了。我估計,這幾年裡,你把該乾的壞事都干遍了。一個人做件壞事並不難,難得的是一輩子只做壞事不做好事,我看,接下來,你該做點好事了。」

「爸爸,你說得好極了,我總是把壞事辦成好事,」西門歡說着,膩在西門金龍身上,靈巧地摘下西門金龍腕上那塊名貴手錶,說:「爸爸,您戴着假貨,有失身份,還是讓我戴着丟醜吧!」

「胡說,什麼假貨,這是正宗的勞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