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八卷 四、Lasciate ogni speranza(16) · 1 線上閱讀

(16)意大利文,要進去的人,先把希望留在門外。(但丁)

中世紀的建築物,落成之後,大抵地面和地下各占一半。除非像聖母院這樣是建造在樁子上的,其他宮殿、堡壘、教堂都有雙重基礎。各主教堂里,可以說還有一座主教堂是在地下,低矮、陰暗、神秘、盲目、喑啞,就在那通明透亮、晝夜響徹管風琴和鐘聲的地上中堂的底下;有時候是一座墓穴。在宮殿和城堡里則是一座監獄,有時候是一座墓穴,有時候兩者兼而有之。這兩類堅固而拙劣的建築,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是如何形成和「氣息奄奄」的。它們不僅有其基礎,還可以說有其根,蔓延於地下而構成室或廊或梯,情形和地面建築是一樣的。這樣,教堂、宮殿、堡壘,都半截埋入土地內。一座建築物的地窖就是另一座建築物,你走下去而不是走上去,地下各層在地上各層的下面向下伸展,宛如森林和山峰倒映在山林邊上的湖泊鏡面之中。

在聖安東尼堡壘(17)、巴黎司法宮和盧浮宮,地下建築是監獄。這些監獄的各層越往下去,越狹窄也越陰暗。這是一個個愈下行愈恐怖的區域。但丁用以描繪地獄的借鑑莫過於此。漏斗狀排列的這些牢房的最下端,通常是盆底狀的一個低凹地穴,其中,但丁放上撒旦,社會放上死囚。任何可憐的人一旦埋葬在這裡,就永遠告別了天日、空氣、生活,ogni speranza(18)。他出去只是走向絞刑架或柴堆。有時他就在裡面腐爛。人間司法稱之為「被遺忘」。死囚感覺到:在人類和他之間沉重地壓在他頭上的是一大堆石頭和獄卒,整個的牢獄、龐然大物的堡壘無非是一把複雜的巨鎖,把他禁錮,隔絕於活着的世界。

(17)即巴士底。

(18)拉丁文,拋棄一切希望。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盆底,在聖路易挖掘的這樣的地牢(19),在小塔的inpace(20),大概是怕她越獄,囚禁了被判處絞刑的愛斯美臘達,司法宮這龐然大物重壓在她頭頂上。這可憐的蒼蠅其實拱不動它任何一小塊石頭!

(19)司法宮為路易九世(即聖路易)建造

(20)拉丁語,把犯人關進囚室時,獄卒照例說一句「Vade in pace」(去安安穩穩度日吧!),後轉為「囚室」義。

老天爺和人類社會固然同等不公道,粉碎這樣脆弱的一個生靈,又何需乎如此大加撻伐,加諸種種不幸,施予諸般酷刑!

她在那裡,消失在黑暗中,被埋葬,被湮沒,被禁錮。誰要是曾經見過她在陽光下歡笑舞蹈,如今見她這種模樣,一定會怵然戰慄。黑夜般的寒冷,死亡般的寒冷,頭髮不再有清風吹拂,耳際不再有人聲喧嚷,不再有天光映入眼帘,她折成兩段,為枷鎖所壓碎,蹲在一點點稻草上,身邊只有一個水罐和一塊麵包,而牢房滲出的水在她身下匯成水凼;她一動也不動,幾乎鼻息全無,她甚至不能夠感受痛苦了。孚比斯,陽光,中午,戶外生活,巴黎的大街小巷,在掌聲中跳舞,向那軍官款款細語訴說愛情,然後是教士,老婆子,匕首,血,酷刑,絞刑架,一一掠過她的心頭,歷歷在目,有時好像歌唱着的金色的幻影,有時好像奇形怪狀的噩夢。但是,現在,這一切仿佛只是一場可怕的虛渺的鬥爭,陡然消失在黑暗之中,只是遙遠的音樂,高高在空中演奏,然而在這苦命姑娘墜落的沉淵裡再也不能聽見。

自從來到這裡,她一直非睡非醒。在這場災難中,在這間牢房裡,她再也不能區分清醒和睡眠、夢幻和現實,正如再也不能區分晝與夜。這一切都混雜、破碎、漂浮、混亂地擴散在她心裡。她不再有感覺,不再有知識,不再有思想。充其量,她只是在做夢。從來沒有任何生靈像她這樣深深沉陷在空幻之中。

肢體發僵,凍得冰涼,變成了化石,她簡直注意不到,有兩三次,有塊蓋板在她頭頂上什麼地方發出響聲,打開了,勉強透進來一點點光亮。一隻手從那裡向她扔下一小塊黑麵包。她與人類尚存的唯一聯繫盡在這裡了:只是獄卒每隔一定的時間來看看。

唯一還能機械地吸引她的聽覺的,只是她頭頂上水氣穿透長滿青苔的石頭穹隆,水滴以均勻的間距滴落下來。她形同痴呆,傾聽着這滴水落入她身邊水凼中發出的聲響。

這滴水落入這個水凼,這就是她周圍唯一的動靜,唯一標誌出時間的時計,地面上一切聲響中唯一達到她耳際的聲響。

此外,她也不時感覺到在這黑黝黝的垃圾污泥塘里,隨處有個什麼冰涼的東西爬到她的腳上或手臂上,嚇得她直哆嗦。

她在這裡已經多久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記得在一個什麼地方對一個什麼人宣布了判處死刑,然後她就被拖到這裡來了。她一覺醒來,就是置身於黑夜裡,死寂中,徹骨透涼。她曾趴在地上爬行,於是,鐵環咬進了她的腳踝,鐵鏈鋃鐺作響。她發現四周都是牆壁,她身下是淌水的石板地,還有一堆稻草。可是,沒有燈,也沒有透氣的孔。於是,她坐到稻草上;有時為了換個姿勢,就坐到牢房裡石頭台階的最低一級上。

有一陣子,她試圖計算水滴為她數出的時間,但是,不一會兒,她那病弱的腦子自行中斷了這樣悲慘的工作,她又陷入愚鈍之中。

終於,有一天,或者有一夜(因為子夜和中午在這座墳墓里都是一樣的顏色),她聽見頭頂上有一陣響聲,比平常獄子給她送麵包和水罐來的聲音大。她抬頭一看,看見一道微紅的光線穿過密室穹隆上那道門,或者說,那塊蓋板的縫隙。

同時,沉重的鐵板軋軋響,蓋板生鏽的鉸鏈咯咯響,轉動起來,她看見一盞燈籠,一隻手,兩個人身體的下半截。門太矮了,看不見他們的腦袋。光線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只好閉上雙眼。

等她再睜開眼睛,門已經關上,燈放在階梯的一級上,只有一個人站在她面前。一件黑袍遮至他的腳面,黑風帽遮住他的臉。看不見他是什麼模樣,臉和手都看不見。這是長長一大塊黑色裹屍布在那裡立着,裹屍布下面可以感覺到有個什麼東西在蠕動。她瞪着眼睛對這個幽靈看了幾分鐘。這中間,兩人都不說話。簡直是兩尊石像對峙。地穴里似乎只有兩樣東西活着:燈捻由於空氣潮濕而劈劈啪啪響;洞頂滴下的水滴,以單調的丁東聲,伴奏着燈捻的不規則劈啪聲,水滴也使燈光抖動,反照在油污的水凼里,形成一個個同心圓。

終於,女囚打破沉寂。

「您是誰?」

「教士。」

這個回答、口音、嗓音,她聽了直是哆嗦。

教士以沉濁的聲音又說:

「您準備好了?」

「什麼?」

「去死。」

「啊!馬上?」她說。

「明天。」

她原來已經高興得把頭揚起來,這下子又低垂到胸前。

她喃喃自語:「還早着哩!何不就今天呢?」

「這麼說,您很不幸?」沉默了一會,教士說。

「我很冷,」她回答。

她兩手握住兩腳,——這是發冷的不幸者慣有的動作,我們已經看見羅朗塔樓的隱修女做過這個動作。同時,她的牙齒直打戰。

教士似乎在從風帽底下用目光掃視四周。

「沒有光!沒有火!泡在水裡!可怕!」

「是的,」她回答,惶惶不安——這是災禍給予她的習慣。她說:「白晝是屬於一切人的,為什麼只給我黑夜?」

教士又沉默了一會,說道:「您知道您是為了什麼搞到這裡來的嗎?」

「我想我原來是知道的,」她說,瘦削的手指摸摸眉頭,仿佛是幫助自己回憶:「可是我現在不知道了。」

忽地她哭了起來,像個孩子。

「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害怕,還有小動物在我渾身上下爬。」

「好,跟我走!」

說着,教士拽住她的胳臂。不幸的姑娘本來連心肝五臟都凍成了冰,可是這隻手給她的感覺卻還要冰涼。

她低聲自語:「啊!這是死神的寒冷徹骨的手。」她問道,「你究竟是誰?」

教士掀起風帽。她一看,原來是長期以來一直追逼着她的那張陰險的臉,是在法路岱店裡她看見出現在她所愛的孚比斯頭上的那惡魔的頭,是她最後看見在一把匕首旁邊閃爍的眼睛。

這個魔影一向是她命中的克星,這樣迫害着她,災禍接踵而至,使她經受酷刑。她一看見,頓時從麻木狀態驚醒。她仿佛覺得厚厚掩蓋了她的記憶的那重帷幕撕碎了。她那陰森悲慘的遭遇的一切細節,從法路岱店裡黑夜的一幕直至她在小塔刑庭被判處死刑,猛然一下子出現在她的眼前,不再像先前那樣模糊混亂,而是清清楚楚,一無遮掩,確確實實,劇烈悸動,令人恐怖。這些回憶原已幾乎遺忘,差不多已被過度的痛苦淹沒,她眼前現在出現的這個陰沉形象使它們忽然復活了,仿佛用隱寫墨水寫在白紙上的字跡用火一烤就忽然清清楚楚地顯現了。她覺得,她心上的一切創傷又裂開了,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