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五十章 藍開放污泥糊老爸 龐鳳凰油漆潑小姨 · 2 線上閱讀

我用手指抹去臉上的臭泥,左眼裡進了泥沙,沙澀刺痛,右眼尚能視物。我看到了怒氣沖沖的兒子和冷漠的狗。我看到這間宿舍的窗戶上、門板上全是淤泥,而門前那片髒水中已經被挖出一個大坑。我兒子背着書包,雙手沾滿淤泥,身上和臉上都濺滿泥點兒。他的表情應該是憤怒,但眼睛裡不斷地涌着淚水。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感到似有千言萬語可對兒子解說,但我只是牙痛般哼哼了一聲:

「兒子,你甩吧……」

我向門外跨了一步,手扶着門框防止跌倒,閉上眼睛,承受着我兒子的泥巴。我聽到他在我面前呼呼地喘着粗氣,一團團又臭又熱的污泥攜帶着風聲,對着我飛來。有的端端正正地砸在我的鼻樑上,有的正正端端地擊中我的額頭,有的糊到我的胸脯上,有的碰到我的肚腹處。有一團堅硬的、顯然是裹挾着破碎瓦片的泥巴擊中了我的生殖器,這一下沉重的打擊使我呻吟一聲,痛苦地彎下了腰,雙腿軟弱,我蹲下了,然後又坐下了。

我睜開眼睛,因為淚水的沖洗,此時我雙眼都能視物。我看到兒子的臉像爐火中的皮鞋底一樣扭曲着,手中的一塊大泥巴落在地上。他「哇」的一聲哭了,然後雙手捂着臉跑走了。狗對我狂叫幾聲,跟着我兒子跑走了。

在我作為我兒子的一個泄憤目標站在門前忍受着泥巴襲擊時,龐春苗,我親愛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邊。我兒子襲擊的是我,但她的身上也濺滿了污泥。她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來,低聲對我說:

「哥哥,這是我們應該承受的……我很高興……我感到我們的罪輕了一些……」

在我兒子用泥巴襲擊我的過程中,新華書店辦公樓二層的廊道上,站着幾十個人。我認出了他們和她們是新華書店的領導和職工。其中有一個姓余的小個子,為了提拔副經理,曾經托莫言找過我。他手中端着一架沉重的高級照相機,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用不同的鏡頭,全面地記錄下了我的狼狽相。後來莫言把拍攝者精選出來的十幾張照片拿給我看,我感到非常震驚。那確實是些可得世界攝影大獎的作品。無論是我臉部被泥巴擊的那張,還是我滿身滿臉黑泥而龐春苗身上基本上還沒沾泥、但臉上顯露出悲愴表情的那張特寫,都對比鮮明構圖均衡;無論是我被擊中生殖器痛苦彎腰,而龐春苗面帶驚恐表情彎腰扶持的那張,還是忍受襲擊的我與龐春苗、泥土已經出手但正保持着擲拋姿勢的我兒子、狗蹲在一旁目光迷惘地看着這一切的那張;都可以用諸如「懲罰父親」、「父親和他的情婦」之類的題目命名之,然後觸目驚心地進入經典攝影作品的行列。

有兩個人從辦公樓廊道上下來,畏畏縮縮地走到我們面前。我們看清了他們,一個是書店的黨支部書記,一個是書店的保衛股長。他們對我們說話,眼睛卻看着別的方向。

「老藍……」支部書記似乎為難地說,「真是非常抱歉,但我們也沒有辦法……你們最好從這裡搬走……你應該知道,我們是在執行縣委的決定……」

「不必解釋了,」我說,「我明白,我們馬上就會搬走。」

「另外,」保衛股長吭吭哧哧地說,「龐春苗,你被停職檢查了,請你搬到二樓保衛股辦公室,我們在那裡為你準備了床鋪。」

「停職可以,」春苗說,「但檢查是辦不到的,我不會離開他一步,除非你們殺了我!」

「理解萬歲,理解萬歲,」保衛股長說,「反正我們是把該說的都對你說了。」

我們互相扶持着,到了院中那個水龍頭前。我對書記和股長說:

「非常抱歉,還得用一下你們的自來水洗一下臉上的泥巴,如果你們不同意……」

「什麼話,老藍,」支部書記高聲道,「那我們也太小人了,」他警惕地往周圍看看,說,「其實,你們搬不搬都與我們不相干,但我還是勸你們及早搬走,『大掌柜』的,這次可是火大了……」

我們洗乾淨臉上、身上的污泥,在樓上諸人的偷窺下,進入春苗的這間狹窄潮濕、牆壁上生滿霉點的宿舍。我們擁抱着,親吻了幾分鐘。我說:

「春苗……」

「你什麼都不要說,」她打斷我的話,平靜地說,「無論是爬刀山還是跳火海,我都跟隨着你!」

——重新開學的第一天早晨,你兒子與龐鳳凰在學校門口相遇。你兒子別過臉去不看她,她卻大模大樣地上前來,用掌尖拍拍你兒子的肩頭,示意你兒子跟她走。她停在學校大門東側一棵法國梧桐後,眼睛裡閃爍着興奮的光芒,說:

「藍開放,你幹得真棒!」

「我幹什麼啦?我沒幹什麼……」你兒子囁嚅着。

「還謙虛什麼?」龐鳳凰道,「他們向我媽媽匯報時,我都聽到了。我媽媽咬牙切齒地說,『這兩個不知羞恥的東西,就該這樣修理修理他們!』」

你兒子轉身就走,龐鳳凰伸手扯住了他,抬腳踢了他的腿肚子一下,生氣地說:

「你跑什麼?我還有話要說呢!」

這個小妖精長得精緻而美麗,宛若一件巧奪天工的牙雕。她的小胸脯猶如蓓蕾初綻,少女的美麗無法抗拒。你兒子表面上還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但心裡早已繳械投降。我不由得長嘆一聲:父親的浪漫戲劇正在轟轟烈烈地演出,兒子的浪漫故事又處在萌芽狀態。

「你恨你爸爸,我恨我小姨,」龐鳳凰說,「她仿佛是我外公外婆抱養的,對我們一點也不親。我媽媽、我外公、我外婆,把她關在屋子裡,輪番勸說了她三天三夜,讓她離開你爸爸,我外婆都給她跪下了,她就是不聽。然後她就跳牆跑了,去找你爸爸浪去了!」龐鳳凰咬着牙說,「你懲罰了你爸爸,我要懲罰我小姨!」

「我已經不想理睬他們了,」你兒子說,「他們是一對狗男女!」

「對,沒錯!」龐鳳凰道,「他們是一對狗男女,我媽媽也這麼說。」

「我不喜歡你媽媽!」你兒子說。

「你竟敢不喜歡我媽媽?」龐鳳凰捅了你兒子一拳頭,恨恨地說,「我媽媽是縣委書記,我媽媽胳膊上扎着吊針,坐在我們校園裡指揮搶險救災!你們家沒有電視嗎?你沒從電視上看到我媽媽咳嗽吐血了嗎?」

「我們家電視壞了,」你兒子說,「我就不喜歡她,你怎麼着?」

「呸!你是嫉妒!」龐鳳凰道,「你這個小藍臉,小丑八怪!」

你兒子猛地抓住了龐鳳凰的書包背帶,使勁地往前拽了一下,然後又往後推了一把。龐鳳凰的身體碰在法國梧桐樹幹上。

「你把我弄痛了……」龐鳳凰說,「好啦好啦,我再也不叫你小藍臉了。我叫你藍開放。咱們小時在一起待過,老朋友了,對不對?我要懲罰我小姨,你必須幫我完成這個計劃。」

你兒子繼續往前走。龐鳳凰跳到他面前,瞪着眼睛說:

「你聽到了沒有?!」

——我們當時並沒有想到要遠走他鄉,我們只是想找一個僻靜地方避避風頭,然後通過法律程序,解決我的離婚問題。

驢店鎮新任書記杜魯文原是縣供銷社政工科長,我的繼任者,也是我的鐵哥們兒,我在長途汽車站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求他幫我找一間僻靜的房子,他略有遲疑,但最終還是答應了。我們沒有坐公共汽車,而是悄悄地溜到縣城東南方向那個坐落在運糧河邊的名叫魚疃的小村莊,在河邊小碼頭上,租了一條小木船,順流而下。船主是個面孔清癯的中年婦女,有兩隻大大的、鹿一樣的眼睛,船艙里有一個一歲左右的男孩。為了防止男孩爬出船舷,少婦用一條紅布帶子,一端拴着他的腳脖子,一端拴在船艙隔板的格子上。

杜魯文親自開車,在驢店鎮小碼頭上迎接我們。他把我們安排在鎮供銷社後院的三間房屋裡。鎮供銷社受個體經營者衝擊,已經基本垮台,職工多半去自謀職業,只留下幾個老人看守房屋。我們居住的空屋是原供銷社書記住過的,此人已進縣城養老,房中一應家什俱全。杜魯文指指那一袋子麵粉、一袋子大米、兩桶食油和一些香腸、罐頭之類的食品,說:

「你們就在這裡貓着吧,缺什麼東西,往我家裡打電話,千萬不要隨便出來,這裡是龐書記的包片,她經常搞突然襲擊殺過來。」

我們開始了昏天黑地的幸福生活。我們除了做飯、吃飯,然後就是擁抱、接吻、撫摸、做愛。我不得不慚愧但坦率地告訴你,因為我們倉皇出走,根本沒帶換洗衣服,所以我們大部分時間是赤身裸體。赤身裸體做愛是正常的,但當我們每人捧着一個碗,赤身裸體對坐喝粥時,荒誕和滑稽的感覺就產生了。我自我嘲諷地對春苗說:

「這裡就是伊甸園。」

我們白天和黑夜不分,夢境與現實混淆。有一次,我們在做愛過程中沉沉睡去,春苗猛地推開我坐起來,驚恐不安地說:

「我夢到船上那個小男孩了,他爬到我的懷裡,叫我媽媽,要吃我的奶。」

——你兒子無法抵抗龐鳳凰的魅力,為了協助她去完成懲罰龐春苗的計劃,他在你妻子面前撒了謊。

我追隨着你與龐春苗混合在一起的那條雙股繩子般的氣味線,他們跟隨着我,絲毫不差地沿着你們走過的路線來到了魚疃碼頭。我們上了那條小船,船主是一個生着兩隻鹿眼的中年婦女,船艙里拴着一個只穿一件紅兜肚的黑胖男孩。見我們上船,男孩非常興奮。他揪住我的尾巴往嘴裡塞。

「去哪裡啊?」女船主站在船尾,手扶櫓把,親切地問我們,「二位同學。」

「狗,去哪裡?」龐鳳凰問我。

我對着大河下游吠叫兩聲。

「往下走。」你兒子說。

「往下走也該有個去處啊。」女船主道。

「你只管往下搖,到時候狗會告訴你的。」你兒子自信地說。

女船主笑了。船到中流,逐浪而下,猶如飛魚。龐鳳凰脫掉鞋襪,坐在船舷上,把兩隻腳伸到水裡。兩岸淺灘上的紅柳叢連綿起伏,不時有成群的鷺鳥在柳叢中飛翔。龐鳳凰唱起歌來。她嗓音清脆,歌聲出喉,宛如串串銀鈴碰撞。你兒子嘴唇哆嗦着,偶爾也從口中迸出一兩個孤獨的字眼。他顯然也熟知龐鳳凰所唱歌曲,但是他開不了口。那男孩笑容滿面,咧開已經生出四顆牙齒的嘴巴,流着口水,咿咿呀呀地跟着唱。

我們在驢店鎮小碼頭上了岸。龐鳳凰極其大方地付了船錢。因超出原定船價太多,那鹿眼女人顯得惶惶不安。

我們準確地找到了你們藏身的地方。敲開門後,我看到你們臉上那羞愧和驚恐的表情。你狠狠地盯我一眼,我尷尬地叫了兩聲。我的意思是說:藍解放,請原諒,你已經離家出走,不再是我的主人,你兒子才是我的主人,而執行主人的命令,是我的天職。

龐鳳凰揭開一個鐵皮小桶的蓋子,將裡邊的油漆,潑在了龐春苗的身上。

「小姨,你是個大破鞋!」龐鳳凰對目瞪口呆的龐春苗說罷,然後對着你兒子一揮手,像個指揮果斷的軍官一樣,說,「撤!」

我跟隨着龐鳳凰和你兒子來到鎮黨委駐地,找到了黨委書記杜魯文,龐鳳凰用命令的口吻說:

「我是龐抗美的女兒,請你派一輛車,把我們送回縣城!」

——杜魯文來到我們的被油漆污染的「伊甸園」,支支吾吾地說:

「二位,依鄙人愚見,你們還是遠走高飛吧。」

他送給我們幾套換洗衣服,又拿出一個裝有一千元錢的信袋,說:

「不必拒絕,這是借給你們的。」

春苗圓睜着眼睛,茫然無措地望着我。

「給我十分鐘,讓我考慮考慮,」我向杜魯文要了一根煙,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抽着。煙抽到半截時,我站起來,說,「今晚七點,請你把我們送到膠縣火車站吧。」

我們乘坐由青島開往西安的列車,到達高密站時,已是晚上九點半鐘。我們將臉貼在骯髒的車窗玻璃上,看着站台上背着沉重包裹的旅客,還有幾位神情默然的鐵路員工。遠處的縣城燈火輝煌,車站廣場上,許多拉客的黑車司機和賣食品的小販在那裡大聲吆喝着。高密啊,我們什麼時候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回來呢?

我們去西安投奔了莫言。他從一個作家班畢業後,在當地一家小報擔任記者。他把我們安排在他租居的「河南村」一間破爛不堪的房子裡,他自己去辦公室睡沙發。他送給我們一盒日本產超薄避孕套,又怪又壞地笑着說:

「禮輕情意重,請笑納!」

——暑假期間,你兒子和龐鳳凰又命令我追尋你們的蹤跡,我帶他們到了火車站。對着一列西行的火車我低沉地嗚嗚着。我的意思是說:你們的氣味線,就像那兩條明亮的鐵軌一樣,伸展到遙遠的、我的嗅覺無能為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