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四十九章 冒暴雨合作清廁所 受毒打解放作抉擇 · 2 線上閱讀

房檐下的燈亮了,你妻子披着衣服走到院子裡,大聲問訊着:「誰啊?」門外的人不回答,但執拗地拍打着門板。我前爪扶着門板站立起來,對着門外狂吠。我嗅到了你的氣味,但令我焦躁不安狂吠不止的是包圍着你的那些邪惡氣味,好比是幾隻狼裹挾着一頭綿羊。你妻子扣好衣服進入大門洞,並隨手拉開了大門洞的燈泡,牆壁上伏着十幾條肥胖的壁虎,尚有幾隻沒飛出去的蝙蝠倒掛在門洞上方的水泥預製板縫裡。「誰啊?」你妻子又問。門外的人含糊地說:「開門吧,開門後就知道了。」你妻子說:「半夜三更的,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門外的人低聲說:「藍縣長被人打了,我們送他回來!」你妻子猶豫着,開鎖,拉開門閂,將門開了一條縫。你藍解放猙獰的臉,黏結成綹的頭髮,果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你妻子驚叫一聲就拉開了大門。那兩個人往前一用勁,你就像一條死豬被摜了進來。你沉重的身體把毫無防備的你妻子壓翻在地。那幾個人抽身跳下台階。我閃電般地對着一個人撲去,我的爪子撲到那人脊背上。這是三個身穿黑色橡膠雨衣、眼戴墨鏡的人。兩個在車上,一個坐在駕駛座上。吉普車沒有熄火,汽油味兒和機油味兒從水中猛烈地揮發上來。被雨水淋濕的橡膠雨衣非常油滑,使那個人從我的爪下滑脫。他只一跳,便到了街的中央,閃到吉普車的對面。我因為沒有捕獲目標而被閃落到水中。水淹沒了我的肚皮,使我行動遲緩。但我還是奮力地向另一個正欲往吉普車裡鑽的人撲去,他背後拖拉着的雨衣保護了他的屁股,使我僅僅在他的腿肚子上咬了一口。這人怪叫一聲,猛地關上車門,雨衣的下襟被擠在車門縫隙中,我的鼻子也被堅硬的車門撞酸。另外那個人也從另一側上了車。車兇猛前沖,濺起很高的水花。我跟着車追了一段,但骯髒的水使我根本無法施展輕功,與其說我在跑,還不如說我是在漂浮着髒物的水裡游泳。

我艱難地傾斜着身體逆水前行,到達大門外的台階。在那裡,我用力抖着身體,把身上的髒水和污物甩出去。根據對面牆上浸過水的痕跡,我知道街上的流水量已經大大減少。一個小時前,你妻子在那裡奮力掏廁所時,這街上應該是濁流滾滾,如果那時候這三個歹徒開車而來,吉普車就會被水淹死。他們是從哪裡來的?他們又到哪裡去了?我站在大門口把我的嗅覺調整到最佳狀態,也找不到他們的準確方位。大雨和滾滾洪水的氣味太複雜太齷齪了,連我這樣的出類拔萃的鼻子也感到無能為力。

我回到院裡,看到你妻子的脖子鑽在你的左側腋下,你的左臂垂掛在你妻子的胸前,悠悠晃晃,像一條蔫絲瓜。你妻子的右臂攬着你的腰。你的頭歪在她的頭頂上。她的身體似乎隨時都會被你的身體壓折,但她盡力支撐着,並拖拉着你前進。你的兩條腿還有一定的支撐力,雖然行動笨拙,但畢竟還能夠移動,這說明你還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意識還算清楚。

我幫助主人掩上了大門,在院子裡來回走動,藉以緩解沉重壓抑的心情。你兒子只穿着褲衩背心跑出來,高喊一聲「爸爸」,便嗚咽着,學着他媽媽的樣子,鑽到你的右腋下,減輕了他媽媽的重負,使你的身體得到平衡。你們一家三口這樣行走了大約有三十幾步,從院子當中到你妻子的床前,但這是一條艱難而漫長的道路,我感到你們行走了足有一個世紀。

我忘記了自己是一條被街上的污水弄髒了身體的狗,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與你們命運相關的人,我難過地「嗚嗚」着,跟隨着你們,到達了你妻子的床前。你身上沾滿血污,衣服被撕扯得、也可能是被皮鞭抽打得條條縷縷,你的褲襠里還有一股濃烈的尿臊氣,毫無疑問,這是你被人家揍得尿了褲子。你妻子儘管崇尚儉樸,但她是個很愛潔淨的人,她就這樣讓你躺在她的床上,說明了她對你還是很有感情的。

你妻子沒嫌你髒而讓你躺在她的床上,她也沒嫌我髒而允許我蹲在室內。你兒子跪在你的床前哭叫着:

「爸爸,你這是怎麼啦?是誰把你打成了這個樣子?」

你睜開眼睛,抬起胳膊,撫了一下你兒子的頭。你的眼裡湧出了淚水。

你妻子端來一盆熱水,放在床前的凳子上。我嗅到她還在熱水裡加了鹽。她將一條毛巾扔到熱水裡然後就動手脫你的衣服。你掙扎着折起身體,嘴巴說「不」,但你妻子執拗地撥開你的胳膊,跪在床邊,解開了你上衣的紐扣。我看得出你不願接受你妻子的照護,但你無法拒絕。你兒子幫助他媽媽脫光了你的衣服,你赤條條地躺在你妻子床上。你妻子用蘸着鹽水的毛巾,揩擦着你的身體。你妻子的淚水不時滴落在你的胸脯上。你兒子的眼睛也在流淚,你閉着眼睛,淚水沿着兩隻眼角流入鬢髮。

在這個過程中,你妻子沒問你一句話,你也沒對她說一句話,只有你兒子,每隔幾分鐘就要重複一句:

「爸爸,是誰把你打成這樣子?我要去找他報仇!」

你不回答,你妻子也不吱聲,好像你們對此都已心照不宣。你兒子無奈,只好問我:

「小四,是誰打了爸爸?你帶我去找他報仇!」

我低聲嗚嗚着,向你兒子表示我的遺憾,颱風帶來的豪雨,把氣味搞亂了。

你妻子在你兒子的幫助下為你換上了乾淨衣服,那是一套白色的絲綢睡衣,寬鬆而舒適,你穿上後,顯得那張臉更藍更黑。你妻子把你的髒衣服扔到臉盆里,用墩布拖幹了地面,然後拍拍你兒子的頭,說:

「開放,天快亮了,你去睡一會兒,明天還要上學。」

她端着臉盆,拖着你兒子走了,我也跟隨出去。

她用水桶中的雨水洗了你的衣服,晾在曬條上,然後她就走進東廂房,打開燈,背倚着案板,坐着那隻小方凳,雙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托着腮,眼睛直直的,似乎在想什麼心事。

她在燈光下,我在黑暗中。我可以異常清楚地看清她的臉。她青紫的嘴唇,她迷茫的眼神。這個女人,在想什麼呢?我無法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就那樣坐着,一直坐到黑暗散開,黎明降臨。

這是個熱鬧非凡的早晨,縣城裡每個角落裡都有人聲。有人歡喜,有人惆悵,有人抱怨,有人咒罵。天上依然愁雲密布,雨還是一陣大一陣小地下着。你妻子開始做飯。她好像在擀麵條,是的,她在擀麵條。麵粉的氣味在鋪天蓋地的腥臭氣味中顯得格外清新。我聽到了你的呼嚕聲,小子,你終於睡着了。你兒子起來了,他睡眼惺忪,跑到廁所邊上去撒尿,發出很響的水聲。就在這時候,龐春苗的氣味穿透混濁成糨糊一般的千百種滋味,快速地逼近,毫不猶豫地來到你家大門外。我只叫了一聲就垂下了頭,因為我感到心情沉重,一種無比悲涼的情感,像巨手一般扼住了我的咽喉。

大門被龐春苗敲響。她敲得堅定而果斷,似乎還帶着幾分怒氣。你妻子跑去開門,兩個女人隔着門檻相望。她們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但一句話也沒說。龐春苗大踏步地,準確地說是小跑着衝進院子。你妻子在她身後,一瘸一拐地隨着。她往前伸出一隻手,似乎要將龐春苗扯住。你兒子急匆匆地跑到甬路中央,在那裡轉了幾圈,小臉緊繃着,一副張惶失措的樣子,後來他跑到大門洞,關上了大門。

透過窗玻璃,我看到龐春苗急匆匆地穿過那個小走廊,進入你妻子的房間,隨即我便聽到了她的號啕大哭聲。我看到你妻子也跟進了房間,她發出的哭聲更加響亮。你兒子蹲在井台邊,一邊哭着,一邊撩水洗臉。

兩個女人的哭聲停止了,屋裡似乎開始了艱難的談判。有一些被抽泣和哽咽切割得支離破碎的話我沒有聽清楚,但完整的話我悉數聽到。

「你們好狠心,把他打成這個樣子!」這是龐春苗的話。

「龐春苗,我和你遠日無仇,近日無冤,天下好小伙子有得是,你為什麼非要拆散我們這個家?」

「大姐,我知道對不起你,我也想離開他,但我做不到了,這是我的命……」

「藍解放,你自己決定吧。」你妻子說。

沉默片刻後,我聽到你說:

「合作,對不起你了,我要跟她走。」

我看到你在龐春苗的扶持下站了起來。你們穿過走廊,走出房門,進入院子。你兒子端起那盆水潑在你們面前,接着他就跪在了甬路上。他跪着,仰着淚臉說:

「爸爸,你不要離開我媽……春苗阿姨也可以不走……奶奶和姥姥,不都曾經是西門爺爺的妻子嗎?」

「兒子,那是舊社會……」你悲哀地說,「開放,好好照顧你媽媽,她沒有錯,是爸爸的錯,我雖然離開了這個家,但我還會盡最大力量照顧你們。」

「藍解放,你可以走,但你千萬要記住,只要我活着,就不要來找我提離婚的事。」你妻子站在堂房門口,冷笑着說,但她的眼裡滾出了淚珠。她下台階時跌倒了,但她很快地爬了起來。她繞過你和龐春苗,把你兒子拉起來,忿忿地說,「站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要給人下跪!」她和你兒子站在甬道外被雨水泡漲的泥地上,為你們閃開了道路。

就像你妻子把你從大門口扶持到屋裡時的姿勢一樣,龐春苗的脖子鑽到你左腋下,你的左胳膊垂掛在她胸前,她的右胳膊攬着你的腰,就這樣你們艱難前行,你沉重的身體似乎隨時都會把這個瘦弱女孩壓垮,但她用力挺直腰肢,顯示出一種令狗也感動的力量。

你們走出了大門。是一種含混不清的感情驅使我跟到大門口,我站在台階上,目送着你們的背影。你們蹚着污水,行走在天花大街上。你的白綢睡衣上,很快就濺滿了污泥濁水。污泥濁水同樣弄髒了龐春苗的衣服。她穿着一件紅色的裙子,在陰霾的天氣里,顯得格外醒目。細雨斜飛,路上的行人有的披着雨衣,有的撐着雨傘,他們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你們。

我感慨萬千地返回院子,走回我的窩,趴下,看着東廂房。你兒子坐在方凳上哭泣。你妻子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放在你兒子面前的飯桌上,大聲說:

「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