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四十八章 惹眾怒三堂會審 說私情兄弟反目 · 2 線上閱讀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對不起。他們的話,尤其是龐虎的話,句句如刀,猛刺我的胸膛,我有一千條理由,似乎都應該向他們說聲對不起,但我沒有說;我有一萬個藉口,似乎都應該與龐春苗斷絕關係,與黃合作重新和好,但我知道我已經做不到了。

不久前黃合作用血字向我示威時,我確也想過就此罷休,但隨着時間推移,對龐春苗的思念使我如失靈魂,我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做不了任何工作。我也不他媽的想做任何工作了。從省城開會回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新華書店少兒部去找龐春苗。在她的工作位置上,站着一個紫紅臉膛的陌生婦女,她用極其冷漠的態度告訴我,春苗休了病假。我看到店堂里那幾個面孔熟識的女售貨員鬼鬼祟祟地看着我。看吧,罵吧,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找到新華書店單身職工宿舍,她的房間鎖着門。我趴在窗玻璃上,看到了她的床,她的桌子,她臉盆架上的臉盆和懸掛在牆上的圓鏡子,我還看到了她床頭上那個粉紅色的玩具熊。春苗,我的親人,你在哪裡?我拐彎抹角地找到龐虎和王樂雲在縣城的家,這也是一個農村式的院落,大門上掛着鐵鎖。我大聲喊叫,引得鄰家的狗狂吠不止。儘管我知道春苗絕不可能躲到龐抗美家,但我還是壯着膽子敲了她家的門。這裡是縣委一號宿舍,二層小樓,圍牆高聳,戒備森嚴。我亮出副縣長身份才勉強矇混過關。我敲她家的門。院子裡的狗狂叫不止。我知道她家的大門上面有攝像頭,如果家裡有人,他們就可以辨認出我。但始終無人開門。那個放我進來的守門人,神色惶恐地跑過來,不是命令我走,而是哀求我走。我走。我走到車龍馬水的大街上,恨不得當街大呼:春苗,你在哪裡?沒有你我已經不能活,沒有你我寧願死。什麼名譽、地位、家庭、金錢……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我要見你最後一面,如果你說要離開我,那麼,我馬上死,你然後走……

我沒有向他們道歉,更沒有對他們表態。我跪下,給生我養我的父母磕了一個頭,又掉轉方向,給黃家夫婦磕了一個頭,不管怎麼說,他們是我的岳父母。然後,我正面向北,最隆重地、最莊嚴地給龐虎夫婦磕了一個頭。我感謝他們對我的扶植和幫助,更感謝他們為我生育了春苗。然後,我雙手捧着那條標誌着歷史和光榮的假肢,膝行上前,將它放在八仙桌子上。我站起來,倒退到門口,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腰,轉身,一句話不說,沿着大街向西走去。

我從司機小胡的態度上已經知道,我的官運就此結束了。我從省城回來,見到他第一面,他就向我抱怨起我老婆打着我的旗號調用公車。我這次回鄉,他竟然以車子電路壞了為由不出車。我是搭了農業局的便車來的。現在,我步行,向西,那是去縣城的方向,但我真的要回縣城嗎?我回縣城幹什麼?春苗在哪裡,我就應該去哪裡,可春苗在哪裡呢?

金龍的凱迪拉克追上來,無聲地停在我身邊。他拉開車門,對我說:

「上車!」

「不必。」我說。

「上來!」他用不容違抗的口吻說,「我有話問你。」

我鑽進了他的豪華轎車。

我進入他豪華的辦公室。

仰靠在柔軟的紫紅色真皮沙發上,他長長地噴出一口煙,雙眼盯着水晶枝形吊燈,悠然地說:

「老弟,你說這人生,是不是像夢一樣?」

我沒有吭聲,等着他往下說。

「還記得我們河灘牧牛時的情景嗎?」他說,「那時候,為了逼你入社,我每天都要揍你一次。誰能想到,二十幾年後,人民公社就像砂土堆成的房子,頃刻間土崩瓦解。我們那時做夢也想不到,你能當上副縣長,而我能成為董事長,當年許多神聖的掉腦袋的事情,今天看起來狗屁不是。」

我依然不吭聲,我知道他想說的不是這些。

他直起腰,將剛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煙撳在煙灰缸里,目光逼視着我說:

「縣城裡有許多漂亮女人,你幹嗎去招惹那麼個瘦猴似的小丫頭?你實在熬不住了對我說啊,你想玩什麼樣的?黑的,白的,胖的,瘦的,我都能幫你弄來。你想開開洋葷,那也容易,那些俄羅斯洋妞,也不過一千元一夜!」

「你如果拉我來說這些,」我站起來說,「那我走啦!」

「站住!」他憤怒地一拍桌子,煙缸里煙灰被震飛起來,他說,「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何況也不是什麼好草!」他又點燃一支煙,吸嗆了,咳嗽着,把煙掐滅,「你知道我跟龐抗美是什麼關係?她是我的情婦!這西門屯旅遊開發區,說穿了是我們兩個人的買賣,我們的大好前景,都被你的雞巴給戳亂了!」

「你們的事,我不感興趣,」我說,「我只管跟春苗的事。」

「這麼說你還不想罷手?」他問,「你真想和小丫頭結婚?」

我堅定地點點頭。

「不行,絕對不行!」西門金龍站起來,在他寬闊的辦公室里來回踱步,他站在我面前,猛捅了我胸膛一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立即停止跟她交往,想操什麼樣的,包在我身上。操多了,你就會知道,女人,就是那麼回事。」

「對不起,」我說,「你的話讓我噁心,你無權干涉我的生活,我更不需要你幫我安排生活。」

我抽身便走,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扽住,用和緩一點的口吻說:

「當然,愛情這事兒,也許確實是他媽的存在。我們商量了一個折中的方案:你先穩住勁,不要鬧離婚,暫時也別和龐春苗接觸。我們把你弄到外縣去,或者更遠點,市里,省城,起碼是平調,做點工作就讓你升一級。到那時候,你跟合作離婚的事,包在我身上。大不了就是錢唄,三十萬,五十萬,一百萬,沒有不他媽的見錢眼開的女人!然後,把龐春苗調過去,你們就享受愛情去吧!其實,」他頓了一下,說,「我們並不情願這樣做,這要花多大的力量啊,但誰讓我是你哥而她又是她姐呢?」

「謝謝,」我說,「謝謝你們的錦囊妙計,但我不需要,我真的不需要。」我走到門口處,又返回幾步,說,「正如你剛才所說,你是我哥,而她又是她姐,所以我勸你們胃口不要太大,天網恢恢啊!我藍解放搞婚外戀,說到底也不過是個道德問題,可你們一旦玩過了頭……」

「你竟教訓起我來了,」金龍冷笑着,「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啦!現在,你給我滾蛋!」

「你們把春苗藏在哪裡?」我冷冷地問他。

「滾!」他的怒罵聲被裹着皮革的門扇隔絕了。

我走在西門屯的大街上,沒有來由地熱淚盈眶。西邊的太陽很燦爛,淚水使我看到了七色的彩光。幾個半大孩子跟隨在我的身後。跟隨在我身後的還有幾條狗。我大步流星,孩子們跟不上我的步伐。為了能看到我眼裡的淚水,或者是為了能看到我醜陋的藍臉,他們不得不飛跑着越過我,然後退行着,看着我。

路過西門家大院時,我沒有側目,儘管我知道因為我的原因父母很可能不久於人世,我是不孝的兒子,但我決不退縮。

在大橋頭,洪泰岳攔住了我。他已經喝得半醉,他是從大橋酒館裡飄出來的,而不是走出來的。他用鐵鉗般的手指,抓住我的胸前衣裳,大聲喊叫着:

「解放,你這個小兔崽子!你們拘留我,你們拘留一個老革命!你們拘留一個毛主席的忠誠戰士!你們拘留一個反腐敗的勇士!你們拘留住我的身體,但你們拘留不住真理!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老子不怕你們!」

幾個人從酒館裡出來,把洪泰岳從我身邊扯開。模糊的淚眼使我看不清這些人的面孔。

我走上大橋,河裡一片金光閃爍,仿佛一條偉大的道路。我聽到洪泰岳在我背後大聲嚷叫着:

「小兔崽子,你還我的牛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