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四十八章 惹眾怒三堂會審 說私情兄弟反目 · 1 線上閱讀

金龍打電話給我,說母親病重垂危。我一踏進西門家廳堂,就知道上了他的圈套。

母親確實有病,但並沒有垂危。母親手扶着那根生滿硬刺的花椒木拐棍,坐在廳堂西側的一條長凳上,白髮蒼蒼的頭顱不停顫動,渾濁的淚水不斷湧出。父親坐在母親右側,二老之間,閃開足以坐進去一個人的距離。一見我進來,父親剝下一隻鞋子,低沉地吼叫着,蹦跳到我的面前,不由分說,對準我的左臉,狠狠地抽了一鞋底。我感到耳朵深處「嗡」地響了一聲,眼前金花亂迸,腮上火辣辣的。我看到在父親跳起來的瞬間,那條長凳猛地翹了起來,母親的身體隨着落地,然後往後仰去。她手中那根拐杖宛如一支長槍,高高地舉了起來,似乎直指着我的胸膛。我記得自己大叫一聲「娘啊——」,意欲衝上去扶持母親,但我的身體卻不由自由地倒退着,一直退到門口,然後坐在了門檻上。就在我感受着尾骨被門檻硌痛的同時,我的身體往後仰去,就在我感受着後腦勺子被台階上的石頭碰痛的瞬間,我已經躺成了頭低腳高、半截門裡、半截門外的狼狽姿勢。

沒有人幫助我。我自己爬起來。我的耳朵里「嗡嗡」地響着,口腔里一股鐵鏽的味道。我看到爹被我腮幫子上的反作用力衝擊得在廳堂里轉了好幾圈,立定之後,又拤着鞋子衝上來。爹的臉半邊藍半邊紫,眼睛裡噴射着綠色的火星。在幾十年的大風大雨中熬過來的爹,有過無數次的憤怒,他憤怒時的樣子我是熟悉的,但這一次,爹的憤怒里還攙雜着許許多多的情緒,有極度的悲傷,還有巨大的恥辱。他打我這一鞋底,絕不是作秀,而是他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如果我不是正當盛年,骨骼堅硬,這一鞋底足可以把我的頭打扁。即便我正當盛年骨骼堅硬,這一鞋底也使我的腦子受到了強烈震動。站起來,我暈頭轉向,一時竟忘了身在何處,眼前的這些人,仿佛都是沒有重量的、閃爍着磷光、飄忽不定的鬼影。

似乎是西門金龍擋住了欲向我發出第二次攻擊的那個藍臉的老頭。他被摟住後,身體還像一條被釣離水面的黑魚一樣上下躥動着。他還把手裡那隻又黑又沉重的鞋子對着我投過來。我沒有躲閃,那一刻我大腦中負責指揮身體躲閃的那一部分休眠着。我眼睜睜地看着那隻樣式陳舊而醜陋的大鞋像個怪物一樣對着我飛來,就像飛向一個與我毫不相關的身體。那大鞋碰到我的胸脯上,在我胸脯上留戀了片刻,然後不利不索地翻滾着落在地上。我大概動過低頭觀看這個鞋狀怪物的念頭,但頭暈和目眩止住了我這個不合時宜、毫無意義的動作。我感到左邊的鼻孔里一陣濕熱,隨着發生有蟲爬出的癢感。我伸手摸了一下,極度頭暈中我看到手指上沾着綠油油的、放着一種暗金色光澤的液體。恍惚地聽到似乎是龐春苗的溫柔聲音在我耳朵深處說:你流鼻血了。隨着鼻血的流出,我感到混沌的腦袋仿佛出現了一條縫隙,清風從這縫隙灌入,並不斷擴大着清涼的面積,我從白痴狀態中解脫出來,大腦開始正常工作,神經系統也恢復正常。這是十幾天內我第二次流鼻血,第一次是在縣政府門前,被洪泰岳的請願隊員腳底下使了個小絆子,狗搶屎一樣趴在地上碰破了鼻子。啊,我恢復記憶了。我看到寶鳳將母親扶了起來。母親嘴巴歪着,口水流到下巴上,含混不清地說着:

「兒子……不許打我的兒子……」

母親的那根花椒木拐杖躺在地上,猶如一條死蛇。一首熟悉的歌子,在我耳朵深處響起,還有幾隻蜜蜂繞着那旋律飛行:娘啊,娘啊,白髮親娘~~我感到深刻的內疚,我感到巨大的悲哀,熱淚流進我的嘴巴,竟然是芳香的味道。母親在寶鳳懷裡掙扎着,力量大得驚人,寶鳳一人根本摟不住她。我從母親的態勢上,看出她是想去撿那條死蛇般的拐杖。寶鳳理解了母親的意圖,雙手摟着母親,伸出一條腿,將那拐杖勾到近前,騰出一隻手,把拐杖撿起來,放在母親手裡。母親舉起拐杖,搗向被金龍摟抱住的父親,但她的胳膊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操控這根沉重的花椒木棍子,拐杖又一次落地,母親放棄了努力,含混地罵着:

「你這個狼種……不許打我的兒子……」

這場混亂持續良久,慢慢平靜下來。我的腦子已經基本恢復正常。我看到父親蹲在廳堂的南牆根,雙手抱着頭,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一頭刺蝟毛般的亂發。那條長凳已被扶起,寶鳳摟着母親坐在上邊。金龍彎腰撿起那隻鞋子,放在父親面前,冷漠地對我說:

「夥計,我本不想介入這種破事,但老人們讓我這樣做,作為晚輩,只有服從。」

金龍的手臂劃了一個半圈,我的眼睛隨着旋轉。我看到了自己的已經表演完畢的、陷入痛苦和無奈中的父母,我看到了端坐在廳堂正中那張著名的八仙桌後的龐虎和王樂雲夫婦——面對着他們我感到羞愧難當——我看到了在廳堂東側長凳上並肩坐着的黃瞳和吳秋香夫婦,還有站在吳秋香背後、不斷地抬起衣袖拭淚的黃互助。就是在如此緊張的情況下,我也沒忽略她那濃密的、粗壯的、神奇的頭髮閃爍出的迷人的熒光。

「你和合作鬧離婚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金龍說,「你和春苗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你這個喪了良心的小藍臉啊……」吳秋香尖聲哭叫着,扎煞着胳膊欲往我身上撲,但金龍擋住了她。互助將她按坐在凳子上,她繼續叫罵着,「俺閨女哪點對不起你?俺閨女哪點配不上你?藍解放,藍解放,你這樣做,不怕天打五雷轟嗎?」

「你想娶就娶,想離就離?我家合作嫁你時,你是個什麼東西?現在剛混出點人樣來,就想蹬了我們?世界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黃瞳憤怒地說,「找縣委,找省委,找中央去!」

「老弟啊,」金龍語重心長地說,「離婚不離婚,是你個人的私事,按說連親生父母都無權干涉,但這事牽扯麵太廣,一旦張揚出去,影響太大了。你還是聽聽龐大叔和龐大嬸的看法吧。」

從內心深處講,我對父母、對黃家夫婦的態度,都不甚重視,但面對着龐家夫婦,我卻感到無地自容。

「不應該再叫你解放了,應該叫你藍副縣長啦!」龐虎咳嗽幾聲,嘲諷地說。他看了一眼身邊體態臃腫的妻子,問,「他們進棉花加工廠是哪一年?」沒及妻子回答,他接着說,「是1976年,那時你藍解放懂什麼?你那時瘋瘋癲癲,什麼都不懂。可我把你安排到檢驗室學習棉花檢驗,既輕鬆又體面的活兒。許多比你有才、比你有貌、比你有背景的小青年,都在抬大簍子,一簍子棉花,二百多斤重,一個班八小時,有時候九小時,一上班就不停腳地小跑,那樣的活兒是什麼滋味你應該知道。你是季節工,干三個月就該下放回家,可我想到你爹和你娘對我們的好處,一直沒讓你下放。後來,縣社要人,我又力排眾議,把你弄去。你知道當時縣社領導怎麼對我說嗎?他們說,『老龐,你怎麼把一個藍面鬼卒推薦給我們呢?』我當時怎麼對他們說?我說,這小伙子丑是丑點,但人忠厚老實,又有文才。當然,後來你幹得不錯,你步步高升,我為你高興,為你驕傲,但你不會不知道,如果沒有我推薦你進縣社,如果沒有我家抗美暗中扶植你,你藍解放能有今天嗎?你富貴了,要停妻另娶,這種事古來就有,你不怕喪天良,不怕被萬人唾罵你就離去吧,娶去吧,與我們老龐家何干?可你他媽的竟敢把我家春苗……她才多大啊,藍解放?她比你小整整二十歲啊,她還是個孩子啊,你這樣做,禽獸都不如啊!你這樣做,對得起你爹你娘嗎?對得起你岳父岳母嗎?你對得起你妻子兒子嗎?你對得起我老龐這條木腿嗎?藍解放啊,我是死裡逃生之人,一輩子堂堂正正,寧折不彎,這條腿被地雷炸飛後我都沒流一滴眼淚,文化大革命期間,那些紅衛兵說我是假英雄,用我的木腿敲我的頭,我都沒流一滴眼淚,可你卻讓我……」龐虎老淚縱橫,他妻子哭着為他拭淚,他推開妻子的手,悲憤地說,「藍解放,你這是騎着我老龐的脖子拉屎啊……」他彎下腰,呼呼地喘着粗氣,撕扯下那條假肢,雙手搬起,猛地投到我的面前,悲壯地說,「藍副縣長,請你看在這條木腿的分兒上,看在我與你爹娘多年交情的分兒上,離開春苗。你想毀掉你自己,我們管不了,但你不能讓我女兒為你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