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四十七章 逞英雄寵兒擊名表 挽殘局棄婦還故鄉 · 3 線上閱讀

在這塊地的盡頭,修着一個真正的墳墓。墳包饅頭狀,用白石砌成,水泥抹縫,墳前是座大理石墓碑,墓碑上刻着隸體大字:先考西門公鬧及夫人白氏之墓。目睹眼前景物,我不由怦然心動,無限的悲涼湧上心頭,人的眼淚,從狗眼裡滾滾湧出。狗老大和狗老二用爪子拍着我的肩膀問:四弟,你為何如此傷心?我搖搖頭,甩乾眼淚,說:沒什麼,不過是想起了一個朋友。我的狗大哥說:這是西門金龍當書記之後的第二年,為他的生身父親修立的。其實,墳里只埋着白氏和西門鬧的一個牌位,至於西門鬧的屍骨,抱歉,早被我們那些飢餓的先輩們給吃掉了。

我繞着西門鬧和白氏的墳墓轉了三圈,然後,蹺起一條後腿,將一泡百感交集的狗尿,撒在了他們的墓碑上。

狗二哥大驚失色地說:小四,你好大的膽子,這要讓西門金龍知道了,非用土槍崩了你不可!

我苦笑一聲,說:那就讓他來崩了我吧,但願他崩了我之後,能把我的屍體,也埋在這塊土地上……

狗老大和狗老二交換了一下眼神,幾乎是齊聲說:四弟,我們還是回家吧,這塊地里冤魂太多,邪氣太重,萬一中了邪,就比感冒嚴重。說完,它們就擁着我,跑出了這塊土地。從這時起,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最終歸宿。雖然我生活在縣城,但死後,一定要埋在這塊土地上。

我們哥仨前腳踏進西門家大院,西門金龍的兒子西門歡後腳就跟着進來了。我辨別出了他的氣味,儘管他身上沾染着那麼濃烈的魚腥味和淤泥味。他赤裸着上身,赤着腳,下身只穿着一條尼龍彈力短褲,一件名牌T恤胡亂地搭在肩頭,手裡拎着一串白鱗小魚。一塊相當高級的手錶,在他腕子上閃爍光彩。這小子一眼就看到了我,扔掉手中的東西就要往我身上撲。他顯然是想騎在我身上,但一匹有尊嚴的狗,怎會被人騎在胯下?我一閃身,躲開了他。

他的母親互助,從正房裡跑出來,急吼吼地喊着:

「歡歡,你跑到哪裡去了?你怎麼才回來?不是早跟你說過,小姨和開放哥哥要回來嗎?」

「我捉魚去了,」他撿起地下那串小魚,用一種與他的年齡不相吻合的腔調說,「這麼尊貴的客人來了,沒有魚,怎麼可以?」

「嗨,你這孩子,」互助撿拾着西門歡扔在地上的衣服說,「弄這兩條小貓魚,給誰吃?」互助用手拂着西門歡頭上的泥沙和魚鱗,突然想起似的問,「歡歡,你的鞋呢?」

西門歡笑着說:「實不相瞞,媽媽大人,鞋子,換魚了。」

「哎喲,你這個敗家子啊!」互助尖叫着,「那是你爸爸托人從上海給你帶來的,那是『耐克』啊,一千多塊錢啊,你就給我換來這麼兩條小貓魚?」

「媽媽,不止兩條,」西門歡認真數着柳條上的魚,說,「九條呢,你怎麼能說是兩條呢?」

「你們都看看,俺這傻兒子啊,」互助從西門歡手裡把那串小魚奪過來,舉着,對湧出屋來的眾人說,「一大早就下了河,說是要捉魚待客,弄了半天,弄來這麼一串小魚兒,還是用一雙新『耐克』鞋跟人家換的,你說他傻不傻啊?」互助虛張聲勢地用那串小魚抽了一下西門歡的肩膀,說,「跟誰換的?快給我換回來去!」

「媽媽,」西門歡乜斜着有點鬥雞的小眼說,「男子漢大丈夫,怎能說話不算數呢?不就是一雙破鞋嗎?再買雙就是了,反正我爸爸有的是錢!」

「小混蛋,你給我住嘴!」互助道,「胡說八道,你爸爸有什麼錢?」

「我爸爸沒有錢誰有錢?」西門歡斜着眼說,「我爸爸是大富翁,天下首富!」

「你就吹吧,你就傻吧!」互助道,「等你爸爸回來,看他不揍爛你的屁股!」

「怎麼回事?」西門金龍從凱迪拉克轎車裡一鑽出來就這樣喊叫,轎車沉穩無聲地往前滑去。他一身休閒打扮,頭皮和腮幫子都颳得烏青,肚子微微前凸,手裡提着一個長方形的「大哥大」,完全是一副大老闆的氣派。聽完互助的述說後,他拍拍兒子的頭,說:「從經濟上說呢,用一雙價值千元的『耐克』鞋,換九條小貓魚,是愚蠢的行為;從道義上講呢,為了招待尊貴的客人,不惜用千金之鞋換魚,又是英雄好漢的行為。就這件事本身,我不表揚你,也不批評你。我要表揚你的是,」金龍用力拍了一掌兒子的肩膀,說,「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換了就是換了,不能反悔!」

「怎麼樣?」西門歡得意地對互助說着,揚起那串小魚兒,高叫着,「奶奶,拿魚,給貴客熬魚湯!」

「你就慣他吧,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互助看了金龍一眼,低聲嘟噥着,轉而又扯住兒子的胳膊,「小老祖宗,快回家換件衣服,這個樣子,怎麼見客……」

「雄偉!」西門金龍在進入正房之前注意到了我,伸出拇指,對我發出贊語,然後他便與已經走出門迎接他的人們一一打招呼。他表揚了你的兒子,「開放賢侄,一看這頭角,就不是等閒之輩,你爸爸當縣長,你要當省長!」他安撫了馬改革,「小伙子,直起腰杆來,不用怕不用愁,有大舅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對寶鳳說,「不要折磨自己了,人死不能復生。要說難過,我也難過,他這一死,如同砍去我的一條胳膊。」他對着兩家父母點頭示意。他對你妻子說,「弟妹,我要好好敬你幾杯!那天中午,為慶祝我們的建設計劃通過論證,我在天官樓大擺慶功宴席,讓解放一人受了大委屈。洪泰岳這老東西,真是頑固得可愛,這次被拘留了,但願他能長點見識。」

席間,你妻子不冷不熱,保持着副縣長太太的尊嚴;西門金龍敬酒布菜,表現着實際的家長熱情。最活躍的還是西門歡,他對酒桌上這一套,顯然是非常精通,西門金龍不怎麼管他,他便益發猖狂起來。他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給開放倒了一杯酒,硬着舌頭說:

「開放哥們兒,喝了這……這杯酒,我有一事與你相商……」

你兒子看看你妻子。

「你不要看我二姨……咱們男子漢的事,自己做主,來,我敬……敬你一杯!」

「歡歡,行啦!」互助道。

「那就沾沾嘴唇吧。」你妻子對你兒子說。

兩個小妖碰杯之後,西門歡揚起脖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將空杯舉到開放面前,說:

「先喝為……為敬!」

開放用嘴唇沾沾杯中酒就放下了。

「你……你不夠哥們兒……」西門歡道。

「好了!」西門金龍拍拍西門歡的腦袋,說,「到此為止,不要強求!逼人喝酒,也不是好漢的行為!」

「爸……爸……我聽您的……」他放下酒杯,摘下手錶,遞到開放面前,說,「哥哥,這是『浪琴』,瑞士原裝,是我用一把彈弓,跟韓國那個老闆換的,現在,我用它,換哥哥那條大狗!」

「不行!」你兒子堅定地說。

西門歡顯然不悅,他沒有鬧,堅定地說:

「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答應的!」

「兒子,別鬧了,」互助說,「過幾個月,就該到縣城念中學了,想看大狗,去你姨家看就是。」

於是,席間的話題就轉移到我的身上。你娘說:「想不到一母所生,竟出落得大不相同。」

「我們娘兒倆,多虧了這條狗,」你妻子說,「他爸爸日夜忙,我又要上班,看家護院,接送開放上學,都是這條狗!」

「這的確是匹威猛的神犬,」西門金龍夾起一隻醬豬蹄,扔到我的面前,說,「狗小四,富貴不忘故鄉,常回家看看。」

我被豬蹄的香氣吸引,肚子裡發出咕咕的響聲,但我看到了狗大哥與狗二哥的目光,沒有動口。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西門金龍感嘆道,「歡歡,你要向這條狗學習!」他又夾了兩個豬蹄,分投到狗大哥和狗二哥面前,對兒子說,「做人,要做出大家風度來!」

狗大哥和狗二哥急不可待地把豬蹄搶到嘴裡,饕餮大嚼,喉嚨里還不由自主地發出嗚嗚的護食聲。我依然沒有動口,目光炯炯地盯着你妻子,直到她做了一個允許進食的手勢,我才輕輕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無聲地咀嚼着。

我要保持一條狗的尊嚴。

「爸爸,你說得真對,」西門歡從開放面前抓起那塊手錶,說,「我也要做出大家風度!」他起身進入內室,拖出了一枝獵槍。

「歡歡,你想幹什麼?」互助驚叫着站起來。

西門金龍鎮定自若,微笑着說:

「我倒要看看我兒子怎樣表現出大家風度!打死你二叔家的狗?這不是君子所為;打死我們家和你姑姑家的狗?更是小人行為!」

「爸爸,你把我看低了!」西門歡惱怒地叫喊着。他將獵槍掄到肩膀上,雖然肩膀略嫌稚嫩,但這一掄,卻顯得異常老練,顯然是個早熟的玩家。他歪着肩膀將那塊名貴的手錶掛在杏樹幹上,然後倒退到十米之外。他熟練地裝彈上膛,嘴角上浮現着非常成人化的殘忍微笑。那塊名表在正午的驕陽下閃閃發亮。我聽到互助的驚叫聲退到遙遠的後方,而那手錶走動的聲音卻大得驚心動魄。我感到時間和空間凝結成一條刺眼的光帶,而那「咔嚓、咔嚓」的聲音,則猶如一柄巨大的黑色剪刀,將那光帶剪成片段。西門歡的第一槍射空,在杏樹幹上留下了一個茶杯大的白洞。第二槍正中目標。在子彈擊碎表殼的瞬間——

數字分崩離析,時間成為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