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四十六章 黃合作發誓驚愚夫 洪泰岳聚眾鬧縣府 · 1 線上閱讀

論證金龍那個狂想方案的聯席會議一直開到十二點才散。老縣委書記金邊——就是那位為我爹的黑驢掛過鐵掌的小鐵匠——升任市人大副主任,龐抗美接班已成定局。她是英雄的女兒,大學學歷,有基層工作經驗,年方四十,品貌端正,上有欣賞者,下有擁戴者,把所有的好條件都占盡了。會上,爭論不休,相持不下。龐抗美一錘定音:干!先期投資三千萬元,由各銀行統籌解決,然後組成招商引資團,吸引國內和海外投資。

會議期間,我心神不定,屢屢以如廁為由,跑出去往新華書店打電話。龐抗美用尖利的目光盯着我。我哭笑着,指指肚子,搪塞過去。

我給新華書店門市部打了三次電話。第三次時,那個粗嗓門的女人憤憤不平地說:

「又是你,別打了,她被藍縣長那瘸老婆叫走後,至今沒回來。」

我給家裡打電話,沒人接。

坐在大會議室我的席位上,如同坐在一面燒紅的鐵鏊子上。我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我腦子裡浮現出各種悽慘的畫面,最悽慘的是,在縣城的某個僻靜角落裡,或者是在人煙稠密之處,我老婆殺死了龐春苗,然後自殺。此刻,她們的屍體旁已經圍上層層疊疊看熱鬧的人,公安局的警車正拉着悽厲的警報,風馳電掣般地往那裡奔馳。我偷眼看看手持教鞭、指點着西門金龍構想的藍圖、在那裡侃侃而談的龐抗美,麻木不仁地想着:下一分鐘,下一秒鐘,馬上,這個巨大的醜聞,就會在這會議室,猶如一枚血肉與彈片橫飛的自殺式炸彈,轟然炸開……

會議在含義複雜的掌聲中宣告結束。我不顧一切地衝出會議室。我聽到身後有人不無惡意地大聲說:「藍縣台大概拉到褲襠里了。」

我沖向我的車。司機小胡急忙跳下來,沒等他轉過來幫我開門我已經自己拉開車門鑽了進去。

「走!」我急不可耐地說。

「走不了。」小胡無奈地說。

確實走不了,在管理科長的調度下,依照職務排名次序,龐抗美的銀灰色皇冠排在第一位,穩穩地停在縣委辦公大樓門廊前的車道上。在皇冠的背後,依次是縣長的尼桑,政協主席的黑奧迪,人大主任的白奧迪……我的桑塔納排在二十名後。所有的車都已發動起來,馬達平穩運轉,發出嗡嗡響聲。有的人像我一樣鑽進了自己的車,有的人站在大門兩側低聲交談着等待自己的車,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龐抗美。從大樓門廳里傳出她爽朗的笑聲,我恨不得揪住她的笑聲,像揪住變色龍吐出的長舌,把她從大樓里扽出來。她終於出現了。她穿着寶藍色套裙,上裝的翻領上,別着一個銀光閃爍的胸針。據她自己說她所有的首飾都是假的。春苗曾不經意地對我說,她姐姐的首飾能裝滿一隻水桶。春苗,我的血肉相連的愛人,你在哪裡?正當我恨不得要跳下車跑出大院、跑上大街時,龐抗美終於鑽進了她的皇冠。車隊魚貫馳出大院,大門口的保安繃着面孔立正敬禮。車隊出門向右拐,我急問小胡:

「去哪裡?」

「去參加西門金龍的宴會啊。」小胡把一張燙金大紅請柬遞給我。

我恍惚記起,會議期間有人在我耳邊嘀咕:還論證什麼,慶功宴都擺好了。我急忙說:

「調頭。」

「去哪裡?」

「回辦公室。」

小胡顯然不情願。我知道去參加這樣的宴會,他們不僅可以跟着大快朵頤,而且還會得到一份禮物。而西門金龍董事長的出手大方在高密縣是有名的。為了安撫他,也為了給我的行為找一個託詞,我說:

「你應該知道,西門金龍與我的關係。」

小胡沒有吭聲,瞅方便掉了頭,桑塔納直奔縣政府大院。這日正逢南關大集,趕集的人騎着自行車,開着拖拉機,趕着毛驢車,步行着,紛紛湧上人民大道。小胡不停地按着喇叭,但也只能隨着車流緩緩而行。

「交警都他媽的喝酒去了。」小胡低聲罵着。

我沒有搭理他。我哪裡還有閒心去管交警喝酒的事。車終於挨到縣政府大門口。有一群人,仿佛從地下冒出來似的,把我的桑塔納包圍了。

我看到幾個身穿破衣爛衫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我的車前,雙手拍打着地面,有聲無淚地嚎哭起來。幾個中年男人,變戲法般地展開了幾條橫幅標語,上寫着「還我土地」、「打倒貪官污吏」字樣。我看到十幾個人跪在那幾個哭天搶地的老太太后面,雙手將寫滿了字的白布高舉過頭。我看到在我車後兩側,有幾個人,從懷裡掏出花花綠綠的傳單,對着人群拋撒。他們訓練有素,既像「文革」期間的紅衛兵,又像鄉下辦喪事時那些職業拋撒紙錢者。人群如同潮水湧上來,把我的車包圍在核心。鄉親們啊,你們包圍了一個最不該包圍的人。我看到頭顱雪白的洪泰岳被兩個小青年扶持着,從大門東側那株塔松後,走到我的車前,站在那些跪着的農民和坐着的老太婆之間。那地方有碾盤大小,顯然是為他預留的空間。這是一群有組織有計劃的上訪者。領袖自然就是洪泰岳。他狂熱地留戀人民公社大集體,我父親頑固地堅持單幹,這兩個高密東北鄉的怪人,如同兩盞巨大的燈泡光芒四射,如同一紅一黑兩面旗幟高高飄揚。他從身後的背兜里摸出那柄顏色已經發黃、邊緣上串着九個銅環的牛胯骨,舉起來,低下去,極其熟練地晃動着,使之發出有節奏的「嘩啦啦嘩啦啦」的聲響。這牛胯骨是他的光榮歷史中的一個重要道具,猶如士兵的斬殺過敵人的大刀。搖着牛胯骨數快板是他的看家本領。他說:

嘩啷啷,嘩啷啷,牛胯骨一打咱開了腔。

今天咱要說哪一段呢?表一表西門金龍復辟狂……

更多的人擠上來,人聲如潮,喧鬧着,但突然又安靜下來。

話說這高密東北鄉,有一個西門小屯好風光。

這小屯曾有杏園一百畝,大養其豬美名揚。

五穀豐登六畜旺,毛主席革命路線放光芒!

說到此處,洪泰岳猛地把牛胯骨拋到空中,然後身體陡轉,讓人們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如何從背後準確、靈巧地接住那牛胯骨。在這個過程中,牛胯骨響聲不斷,好像一個有生命的靈物。好!喝彩聲猛然響起,隨後是雜亂的掌聲。洪泰岳的臉上神情突變,繼續數說:

這屯中有一個惡霸地主西門鬧,遺下個雜種白眼狼。

這小子名字叫金龍,從小就花言巧語善偽裝。

他偽裝進步入了團,他偽裝進步入了黨。他篡黨奪權當書記,反攻倒算逞瘋狂。

他分田單幹搞復辟,把人民公社家底一掃光。

他給地富反壞摘了帽,牛鬼蛇神喜洋洋。說到此處我心悲痛,鼻涕一把淚兩行……

他把牛胯骨拋起來,用右手接住,用左手抹左邊的眼淚;再把牛胯骨拋起來,用左手接住,用右手抹右邊的眼淚。牛胯骨仿佛一隻白色的鼬鼠,在他雙手之間跳躍。掌聲雷動。隱隱聽到了警車的聲音。洪泰岳更加激憤地數說着:

說到了1991年,這小子又把奸計想。

他要把全體村民趕出村,把村莊變成旅遊場。

他要把萬畝良田全毀掉,建球場,建賭場,開妓院,開澡堂,把社會主義西門屯,變成帝國主義遊樂場。

同志們啊,眾老鄉,手拍胸膛想一想,階級鬥爭該不該抓?

西門金龍該不該殺?哪怕他財大氣粗根子硬,哪怕他兄弟解放當縣長,團結起來力量大,把反動分子一掃光,一掃光啊一掃光……

圍觀者起鬨架秧,有的罵,有的笑,有的跺腳有的跳,縣府門前亂成一團。我原本還想找個恰當的機會,下車去,仗着一個村的熟關係,勸說他們離去。但洪泰岳的快板中,已經把我當成了金龍的靠山。如果我出去,面對着這些被煽熱了的群眾,後果不堪設想。我戴上墨鏡,遮掩着自己的面孔,往後張望,盼望着警察快來解圍。我看到十幾個警察揮舞着警棍,在人群外——其實也是在人群中咋呼。不斷湧上來的人,把警察也圍了起來。

我扶正墨鏡,又找了一頂藍色旅遊帽扣到頭上,儘量地遮蓋着半邊藍臉,然後拉開了車門。

「縣長,您千萬別下去。」小胡驚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