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四十一章 藍解放虛情戲髮妻 狗小四保鏢送學童 · 2 線上閱讀

我馬上就說接送你兒子上學的事。你休嫌咱家囉嗦,我不把這些事情說明白,接下來許多事情你就聽不明白。

你兒子確實是個很有孝心的小孩,他初上學時,由你老婆用自行車接送,但你兒子上學的時間與你老婆上下班時間總是有衝突。這讓你老婆很辛苦。你老婆一辛苦就要發牢騷,一發牢騷就要罵你,一罵你你兒子就皺眉頭,由此可見,你兒子還是愛你的。你兒子說:媽,你不要接送我了,我自己去,自己回。你老婆說:不行,被車撞了怎麼辦?被狗咬了怎麼辦?被壞孩子欺負了怎麼辦?被拍婆子拍去怎麼辦?被歹徒綁架了怎麼辦?——你老婆一口氣連說了五個怎麼辦。當時社會治安確實不好,一是說縣城內遊蕩着六個從南方來的女人販子,俗稱「拍婆子」,她們化裝成賣花的、賣糖果的、賣彩色雞毛踺子的,她們身上藏着一種迷藥,見了漂亮孩子,在腦門上拍一掌,那孩子就痴了,跟着她們乖乖地走了。還有就是工商銀行行長胡蘭青的兒子被綁匪綁架,要價二百萬,不敢報案,最後花了一百八十萬才贖回。你兒子拍拍自己的藍臉說:拍婆子專拍漂亮男孩,我這樣的,跟着她們去她們也會把我趕走。如果有綁匪,你一個女人管什麼用?你又不能跑——你兒子瞅着你老婆的半邊殘臀說。你老婆很傷心,眼圈紅了,哽咽着說:兒子,你不醜,媽丑,媽是個半腚人……你兒子摟着你老婆的腰說:媽,你不醜,你是最美的媽。媽,你真的不用送我,我讓咱家小四送我。你老婆和你兒子的目光都轉移到我身上,我頗為雄壯的吠叫之聲,意思是向他們承諾:沒有問題,一切包在我身上!

你老婆和你兒子走到我身前。你兒子抱着我的脖子說:小四,你送我上學好不好?媽媽身體不好,上班辛苦。

哐!哐!哐!——我的叫聲震得梧桐葉子嘩嘩響,嚇得南鄰家院裡那兩隻鴕鳥嘎嘎叫,我的意思是說:沒——問——題——

你老婆摸摸我的頭,我對她搖搖尾巴。

所有的人都怕我們小四,你老婆問,是不是啊兒子?

是的,媽媽,你兒子說。

小四,那我就把開放交給你了,你們兩個都是從西門屯來的,一起長大,像親兄弟一樣,對不對?——哐哐!很對!——你老婆有幾分感傷地摸着我的頭,然後解開我項下的粗壯的鐵鏈條,對我招招手,讓我跟她走,走到大門口,她說,小四,你仔細聽好:早晨我上班早,要去賣油條。我把你倆的飯準備好。六點半,你進屋把開放叫起來,然後你們吃飯,七點半,你們往學校走。大門的鑰匙在開放脖子上,開放千萬記着鎖門,他忘了鎖門你就拽着他不讓走。然後你們往學校走,你們不要走近路,你們走大路,繞個彎沒什麼,安全第一;走路靠右邊,過馬路時先看左邊,到了馬路中間再看右邊,注意那些騎摩托車的,尤其注意那些穿黑皮夾克騎摩托車的,那都是些活土匪,都是色盲分不清紅綠燈。把開放送到校門口,小四,你往東跑一段,過馬路,往北跑到火車站飯店,我在廣場邊上炸油條,你對我叫兩聲,我就放心了。然後你就趕緊回家,你抄近路,從農貿市場那條巷子裡,一挺正南,過了天花河上那座橋,往西一拐,就到家了。你長大了,陰溝鑽不進去,能鑽進去我也不讓你鑽,太髒了。大門鎖了,你進不去。就委屈你蹲在大門口等我回家吧。如果嫌太陽曬,你就到胡同對面,東屋大娘家牆外有一棵寶塔松,樹下有陰涼。你趴在那裡可以打盹,但千萬別睡着,一定要看好咱的門。有一些小偷,身上帶着萬能鑰匙,冒充熟人敲門,無人迎門,他就把門捅開了。咱家的親戚你都認識,你只要看到生人用東西捅咱的門鎖,別客氣,上去就咬。上午十一點半我就會回來,你回家喝點水,立即抄近路去學校門口,接開放回家。下午,你送他上學後還是去我那兒叫兩聲,然後你跑回家,看一會兒門,就該往學校跑啦。鳳凰小學下午只上兩節課,放學後,天還早,你一定要看住他,讓他回家做作業,不要讓他瞎逛盪……小四,小四,你聽明白了嗎?

哐哐哐,明白啦。

每天早晨,你老婆上班前,把鬧鐘放在外邊的窗台上,對我笑笑。女主人的笑總是美好的。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哐哐,再見!哐哐,放心!她的氣味從門外的胡同一直往北,然後往東,然後再往北。氣味減弱,與清晨的縣城氣味混在一起,變成一根細細的線。如果我集中精力跟蹤,會一直跟蹤到車站飯店門前她那個炸油條的鍋子前,但沒有必要。我在院子裡轉轉,有主人的感覺。鬧鐘暴響。我跑進你兒子房間,少年的氣味撲鼻。我不願大聲叫,怕嚇着他。我對你兒子多好啊。我伸出舌頭,舔他的小藍臉。藍臉上有一層細細的茸毛。他睜開眼,說:小四,到點了嗎?汪汪,我用小嗓回答,起來吧,到點了。接下來他穿衣,胡亂刷幾下牙,像貓一樣洗臉。吃飯,幾乎總是豆漿油條,或者牛奶油條。我有時與他一起吃,有時不吃。我會開冰箱,也會開冰櫃。冰櫃裡的東西和冰箱冷凍層的東西要提前叼出來,解凍後再吃,否則對牙齒不好。愛護牙齒,就是愛護生命。

第一天我們按照你老婆指示的路線走。因為她的氣味就在我們身後不遠處。她在跟蹤觀察我們,母親的心,可以理解。我跟隨在你兒子背後,距離一米。過馬路時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一輛車在二百米處往這開,不野,我們完全可以穿過去,你兒子也想過去,但我咬住了他的衣服拽住他。小四,你幹什麼?你兒子說,膽小鬼。但我不放開,我要讓女主人放心。等那車從我們眼前過去,我才鬆口,並做出一副高度警惕、隨時準備捨身救主的樣子,陪你兒子過馬路。從你老婆放出的氣味里,我知道她放心了。她一直跟蹤我們到了學校門口。我看到她匆匆騎車東拐、北上。我不走,小跑步跟在她的身後,與她保持一百米的距離。等她放好自行車,換上工作服,站在油鍋前,開始工作時,我才顛顛地跑過去。汪汪,我用小嗓告訴她,放心。她臉上一片欣慰,氣味中有愛的味道。

從第三天開始我們便開始走近路了。我叫你兒子起床的時間也從六點半改成了七點。問我會不會看表?笑話!我偶爾也打開電視機,看看足球賽,我看歐洲杯,看世界盃。寵物頻道我是從來不看的,那些玩意兒,根本不像有生命的狗,像一些長毛絨的電子玩具。奶奶的,有些狗,變成了人的寵物;有些狗,把人變成寵物。在高密縣,在山東省,在全中國,乃至在全世界,把人變成寵物的狗,捨我其誰也!藏獒在西藏時,與人是平等的,夠腕,有尊嚴,但一到內地,立即墮落,你看看孫龍老婆屁股後邊那傢伙,空有一副虎狼貌,但嬌喘微微,扭扭捏捏,跟林黛玉得了一樣的病。可悲也夫!可嘆也夫!你兒子就是我的寵物,你老婆也是我的寵物。你那個小情婦龐春苗也是我的寵物。如果咱倆不是多年的老關係,你帶着她身體裡那股新鮮蛤蚌般的氣味回來跟你老婆提出離婚時,我一口就咬死你了。

我們出大門,橫過東西向的龍王廟大街,然後北行,穿一條簸箕巷,過百花橋,從農貿市場西頭,一直往北,走探花胡同,漫長的探花胡同,然後直插到縣府前的人民大街上,左拐,二百米,就到了鳳凰小學的大門口。這一段路,即便我們沿途如母雞下蛋,二十五分鐘也足夠了。如果快跑,只需十五分鐘。我知道你被老婆和兒子趕出家門後,經常站在辦公室的窗口,手持一架俄羅斯望遠鏡,看着我們從探花胡同跑過來。

下午放學後,我們並不急於回家。你兒子總是說:小四,我媽媽這會兒在哪裡?我集中精力,找出你老婆那條氣味線,一分鐘內便可確定她的方位。如果她在油條鍋前我就對着北方叫兩聲,如果她在家的方向我就對着南方叫兩聲。如果她在家我死活也要把你兒子拽回去,如果她在油條鍋那裡,乖乖,那我們就撒了歡了。

你兒子真是一個好兒子,他從來不像那些壞孩子一樣放學後背着書包在大街上閒逛,從一個小攤到下一個小攤,從一家商店到另一家商店。你兒子唯一的愛好是到新華書店裡租看小人書,偶爾他也買幾本,但更多的是租看。負責賣小人書和租小人書的就是你那個小情人。不過我們在那兒看書時她還不是你的情人。她對你兒子特好,氣味里有感情,並不僅僅因為我們是她的常客。她的容貌我不太注意,我陶醉在她的氣味里。我掌握着這縣城的二十萬種氣味,從植物到動物,從礦物到化工產品,從食品到化妝品,但沒有一種氣味比龐春苗的氣味讓我更喜歡。平心而論,這縣城裡氣味美好的美人大約有四十個,但都被污染了,不清純了,有的乍一聞相當不錯,但一會兒就發生變化。唯龐春苗的氣味如山里流出的清泉如松林間吹來的微風,清新單純,永不變質。我非常渴望着能被她撫摸幾下,當然我不是那種寵物式的渴望,我是……媽的,再偉大的狗也有片刻的軟弱。按說,作為一條狗我就不能跟進書店,但龐春苗給了我這個特權。新華書店是縣城最冷清的商品交易場所,只有三個女售貨員,兩個中年婦女,一個龐春苗。那兩個中年婦女對龐春苗十分巴結,原因不說自明。莫言那小子是書店少有的幾個常客,他把這裡當做賣弄的場所。他自我吹噓,不知是發自內心呢還是胡亂調侃。他喜歡把成語說殘,藉以產生幽默效果,「兩小無猜」他說成「兩小無——」,「一見鍾情」他說成「一見鍾——」;「狗仗人勢」他說成「狗仗人——」。他一來龐春苗就樂了。龐春苗一樂那兩個中年婦女就樂了。他那丑模樣用他的言語方式說那可真叫「慘不忍——」,但就是這樣「慘不忍——」的一個人,竟讓高密縣氣味最美好的姑娘喜歡他。究其原因,依然是氣味,莫言的氣味與那種煙農烘烤煙葉的泥巴屋裡的氣味相仿,龐春苗是一個潛在的煙草愛好者。莫言看到坐在店堂一角出租書攤前專注看書的藍開放,上前去揪耳朵。然後對龐春苗介紹,這是縣社藍主任的兒子。龐春苗說我早就猜到了。這時我叫了兩聲,提醒開放,他媽媽已經下班,氣味已經移動到五金交電公司門口,再不走就不能搶在她前頭回家了。龐春苗說:藍開放,快回家吧,你的狗提醒你了。她對莫言說:這狗真靈,有時候開放讀書入迷,叫不應,它就會跑進來,拽着他的衣裳把他拖走。莫言探頭看看我,說:這傢伙,真是「如狼似——」。「慘不忍——」莫言說我「如狼似——」,「豆蔻年——」龐春苗對我微微笑。「慘不忍——」莫言「發自內——」地讚嘆:真是條好狗!對小主人是「赤膽忠——」。二人一齊大笑,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