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四十一章 藍解放虛情戲髮妻 狗小四保鏢送學童 · 1 線上閱讀

其實,那天傍晚你一到大門外邊,我就嗅到你身上沾染了一股不但令人愉悅令狗也愉悅的氣味。這氣味與你平日裡與女人握手、與女人同桌吃飯、與女人摟抱着跳舞時所沾染的氣味大不相同。甚至與你跟女人性交後的氣味都大不相同。——什麼事都瞞不了我的鼻子——大頭兒藍千歲目光炯炯地說。

他的神情和眼色使我意識到,此刻,不是龐鳳凰生養的那個與我的關係複雜得無法稱謂的異秉孩子在跟我說話,而是我家那條死去多年的狗在跟我說話。

什麼都瞞不了我的鼻子,他自信地說,1989年夏天,你到驢鎮去,名為檢查工作,實則與你那幾個鐵哥們兒——驢鎮書記金斗宦、驢鎮鎮長魯太魚、驢鎮供銷社主任柯里頓一起吃喝玩樂打撲克。每到周末縣裡的幹部大半都竄到鄉下去吃喝玩樂打撲克。我從你手上聞到了金、魯、柯的氣味,這些人都到咱們家裡來過,在我頭腦中那個氣味儲存庫里,存有他們的檔案。一嗅到氣味我馬上就想到了他們的相貌、聲音,你能瞞得了老婆孩子但你瞞不了我。你們中午吃了運糧河裡的甲魚,吃了當地名產黃燜雞,還吃了蟬的幼蟲與蠶蛹,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懶得一一敘說。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從你襠間嗅到了一股腥冷的精液氣味與橡膠避孕套的氣味。這說明,你們在酒足飯飽之後,去找小姐「打炮」了。驢鎮瀕臨大河,物產豐富,風景優美,沿河一字排開數十家酒店、髮廊,其間有許多美色女子半公開地從事古老的職業,這事兒,你們都心照不宣。我是一條狗,不負責「掃黃」問題,我把你這件風流事兒抖摟出來的目的是想說明,即便與你有過性關係的女人,她的氣味也是浮在你的基本氣味外邊,你認真地洗上一個澡,往身上噴灑點香水,就基本上可以把她的氣味清除或者掩蓋,但是這一次卻不同,這一次你身上沒有精液氣味,也沒有她的體液氣味,但分明有一股極其清新的氣味與你這個人的基本氣味發生了混合,使你的基本氣味從此發生了變化。於是我就明白了,你與這個女人之間,已經產生了深刻的愛情,這愛情滲入了你們彼此的血液、骨髓,無論什麼樣的力量,也難把你們分開了。

你那天晚上的表現,實際上是一次徒勞的掙扎。你吃完飯後竟然去廚房裡洗了碗,然後又詢問了你兒子學習方面的情況。這些不尋常的表現讓你妻子心中感動,她主動地為你泡了一杯茶。這一夜,你與妻子性交一次。按照你的統計,這是你們夫妻之間的第二十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從氣味的濃度上判斷出你們這次性生活質量差強人意,但我知道這是徒勞的。因為這過程當中,有一種在道德自律之下的歉疚之情暫時地壓制了你生理上對她的厭惡,而那個女人注入到你體內的氣味猶如種子,尚在萌芽狀態,一旦發芽開花,無論什麼力量都難以使你回到老婆身邊。我從你的氣味變化上,預感到你已重生,而你的重生,就意味着這個家庭的死亡。

關於氣味問題,對一條狗來說,那是性命攸關。我們通過氣味感知世界,通過氣味認識世界,通過氣味判斷事物的性質並決定我們的行動,這是我們的本能,並不需要特別訓練。人們訓練工作犬並不能使狗的鼻子更靈,而是教會狗如何把氣味用行為標識出來讓鼻子不靈的人用眼睛感知,譬如把罪犯的鞋子從一堆鞋子裡叼出來。對狗來說,叼出來的其實是那個人的氣味,而人看到的是那個人的鞋子。休怪我喋喋不休,我對你說這些就是想告訴你,在狗面前,你沒有隱私也沒有秘密,一切都袒露無遺。

那天你一進門,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我就把龐春苗的氣味辨析出來,她的形象隨即出現在我的腦海里。她那天穿的衣服也漸漸清晰,你辦公室發生的事情就仿佛發生在了我的眼前。我知道的甚至比你還多。因為我從你身上嗅到了她例假的氣味,而你並不知道。

從我到你家那天至你與龐春苗接吻那天,將近七年的時間,我從一隻毛茸茸的小犬變成了一隻威武的大狗。你兒子從一個幼童成長為一個四年級小學生。這期間發生的事情可以寫成一部大書也可以一筆帶過。毫不誇張地說,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裡,每一個牆角的拐彎處,每一根路邊的電線杆上,都被我「滋滋」過。當然,我「滋滋」過的地方也不斷地被別的狗的「滋滋」覆蓋。這縣城常住人口四萬七千六百餘人,流動人口平均兩千。常住狗六百餘條。這縣城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你們有街道,有社區,有組織,有領導。我們也差不多。縣城裡的六百餘條狗中,有四百餘條是本地的土狗,它們亂配一氣,血統混亂,目光短淺,膽小怕事,自私自利,難成氣候。有一百二十餘條德國黑背狼犬,但純種的也不多。其餘的還有二十餘條北京哈巴狗,四條禿尾巴的德國羅維娜,兩條匈牙利維茲拉,兩條挪威雪橇犬,兩條荷蘭斑點狗,兩條廣東沙皮狗,一條英格蘭金毛獵犬,一條澳洲牧羊犬,還有一條藏獒,還有十幾條根本不能叫狗的俄國尖嘴和日本吉娃娃。另外還有一條不知來歷的黃毛導盲大狗,它與它的主人女瞎子毛菲英形影不離,毛菲英在廣場上演奏二胡,它就靜靜地趴在她的腳前,對任何上前跟它套瓷的狗都置之不理。還有一條號稱「短腿英國紳士巴基度」的傢伙,是住在杏花小區一號樓的一個美容店女老闆新近弄來的。此物四腿粗短,身體扁長,狀如板凳。這樣的體形已經夠醜陋的了,更醜陋的是它那兩隻猶如大餅一樣拖垂到地面的耳朵。它兩隻眼睛布滿血絲,好像得了結膜炎。本地狗是沒有頭腦的烏合之眾,因此夜間的高密縣城基本上是我們黑背狼犬的天下。我,狗小四,在你們家吃得不賴,因為你一直當官,你欠着你老婆下邊那隻「嘴」的情,但你沒欠着她上邊那隻嘴的情。尤其是到了節假日,那些精美的食物,成箱成袋地飛來。你們家在冰箱之後又添置了一個巨大的冰櫃,但依然有許多食物變質發臭。可都是好東西啊。雞鴨魚肉是大路貨,不值一提,那些名貴的,如內蒙古來的駝蹄,黑龍江來的飛龍,牡丹江來的熊掌,長白山來的鹿鞭,貴州來的娃娃魚,威海來的梅花參,廣東來的鯊魚翅……這些被稱為山珍海味的東西,剛來時被塞進冰箱、冰櫃,但最終還是進了我的肚腸。因為你很少在家吃飯。因為你老婆是個油條肚子,她炸油條,賣油條,吃油條,很少動手烹製那些東西。我真是一條有口福的狗。縣城裡許多狗的主人比你藍解放官大,但他們家的狗吃得都不如我好。聽那些狗說,那些送禮的人,往他們家送的是錢和金銀珠寶,可往你們家送禮的人,全是送吃的。這與其說是送禮給你藍解放,不如說是送禮給我狗小四。我吃着山珍海味,在不到一歲時,就長成為縣城一百二十多條黑背狼犬中最大的一條。長到三歲時,我身高已達七十厘米,從頭至尾一百五十厘米,體重六十公斤。這些數據,都是你兒子稱量的,絕對沒有浮誇虛報。我有兩隻尖削的耳朵,黃褐色的眼睛,碩大堅固的頭顱,尖利的白牙,鱷魚般的大嘴,漆黑的背毛,草黃色的腹毛,平伸在後的尖削尾巴,當然還有超群的嗅覺與記憶。坦率地說,在這高密小縣裡,能跟我爭鬥的,只有那條棕色的藏獒,但這傢伙從雪域高原來到黃海之濱,整日迷迷糊糊,據說是醉氧,別說是打架,讓它緊跑幾步,就會氣喘吁吁。它的主人是「紅」牌辣椒醬縣城專賣店的老闆娘,此女是西門屯孫龍的太太,染着滿頭紅毛,鑲着滿口金牙,是美容店的常客,她搖擺着肥胖的身體走到哪裡,那條藏獒就氣喘吁吁地跟到哪裡。此犬在高原,足可以跟狼打架,但到了高密,哥們兒,就只能夾着尾巴做狗了。我說了這麼多,你總可以明白了吧?高密縣的幹部都歸龐抗美管,高密縣的狗都歸我管。但狗與人的世界畢竟是一個世界,狗與人的生活也就必然地密切交織在一起。

我先說說每天接送你兒子上學的事。你兒子六歲進入本縣最好的鳳凰小學。學校就在縣政府西南邊二百米處,新華書店、縣政府、鳳凰小學,恰好是一個等腰三角形。這時候我已經三歲,正是青春好年華。縣城的地盤已經被我踩下來了,說咱家一呼百應,那絕不是誇張。只要咱家發出那種要求它們報告各自位置的叫聲,不出五分鐘,大合唱般的狗叫聲就會在縣城的四面八方響起。我們成立了以黑背狼犬為核心的狗協會,總會長嘛,當然是咱家,又按街道、小區下設了十二個分會,分會會長,都由黑背狼犬擔任,副會長嘛,本來就是擺設,讓那些雜種狗、中國化了的土洋狗擔任去吧,藉此也可表示我們黑背狼犬的雅量。你想知道咱家是什麼時間完成這些工作的嗎?告訴你,通常都是凌晨一點到四點之間,無論是月光皎潔的夜晚,還是星斗燦爛的夜晚,無論是寒風刺骨的冬夜,還是蝙蝠飛舞的夏夜,如無特殊情況,我都會出去踩點、交友、打架、戀愛、開會……反正是你們人能做什麼,我們就能做什麼。第一年的時候,我是從陰溝里鑽出去,從第二年夏天開始,我就停止了鑽陰溝的恥辱,我從西廂房門口起跑,第一步跳上井台,第二步斜刺着跳上窗台,第三步,從窗台跳上牆頭,然後飛身而下,降落在你家大門前那條寬闊的天花胡同中央。井台、窗台和牆頭都很狹窄,我所說的跳上去,無非是把那裡作為一個落腳點而已,像蜻蜓點水一樣,像在河流上漂浮着的木頭上奔跑一樣,我跳牆的動作精美準確,一氣呵成。縣檢察院存有我三級跳牆的錄像資料,他們院反貪局有一個立功心切的檢察官,名叫郭紅福,他化裝成查線路的電工,偷偷地在你家房檐下安裝了針孔攝像機,沒拍到你什麼證據,倒把我三點斜線跳牆的情景拍了下來。郭紅福家的狗是我們紅梅小區分會的副會長,一條幾乎可以混跡於北海道狐狸群的火紅色俄國尖嘴小母狗,我依偎在他的腳邊在臥室里看了這段錄像。當夜,在天花廣場的噴泉邊上,它嬌聲嬌氣地對我說:會長哎,你三點斜線跳牆的動作,好好精彩好好驚險啊!偶(我)家男女主人連看了十幾遍,一邊看一邊鼓掌,偶(我)家男主人說要推薦你去參加寵物特技表演大會呢。我漫不經心地哼了一聲,冷冷地說:寵物?偶(我)是寵物嗎?尖嘴自知失言,慌忙道歉,搖尾掃地,媚態可掬。它還從那件據說是它的女主人親手給它編制的羊毛背心兜兜里摸出一塊散發着奶油氣味的狗咬膠遞給我,被我拒絕。這些玩意兒,徒有狗名,實則早已墮落成寵物,玷污了狗的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