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三十五章 火焰噴射破耳朵喪命 飛身上船豬十六復仇 · 2 線上閱讀

屬於他們的那個最後的夜晚寒風凜冽,幾近全圓的月亮面孔青白,好像因水銀中毒而死者的面孔,同樣青白而陰森的光輝照耀着凝滯的水面。河水的流速明顯減緩,河邊淺水處已結了薄薄的冰層,泛着讓人驚懼的刺目的藍光。我蹲在右岸的紅柳叢中,透過葉片凋零的赤裸裸的枝條,注視着那探到水中的用圓木搭建的簡易碼頭,注視着靠在碼頭邊上的鐵殼船。這裡是高密縣的第一大鎮,鎮名驢店,因百年前驢販子聚居而得名。鎮政府那棟三層小樓里燈火輝煌,樓牆外貼着紫紅色的瓷磚,好像塗了一層厚厚的豬血。招待獵豬英雄的宴會正在小樓內一個寬敞的房間裡進行,不時有勸酒的聲音傳出。鎮辦公樓前面的廣場上——連西門屯都修建了廣場,鎮上當然要有廣場——燈火通明,人聲喧豗,我知道這是鎮上的百姓在欣賞刁小三的屍體,我還知道,必有保安手持警棍為豬屍站崗,因為盛傳用野豬鬃毛製成牙刷可以令黑牙變白,那些為黑牙所苦的年輕人都覬覦着豬王的鬃毛。

估計是二十一點左右的光景,我的等待有了結果。先是有十幾個精壯漢子,用一扇門板四根槓子,抬着刁小三的屍體,吆吆喝喝地向碼頭走來。兩個身穿紅衣的妙齡女子,挑着紅紙燈籠,在前邊為他們引導,後邊一個白鬍子老者,用蒼涼的嗓音、簡單的旋律、枯燥的歌詞,協調着他們的步伐。

「豬王哎——上船啊——豬王哎——上船啊——」

刁小三的屍體散發着臭氣,看上去已經硬邦邦的,因為氣候寒冷才沒使它腐敗瓦解。它被安頓在船上,使鐵殼船的吃水明顯下降。其實,我想,在我豬十六、「破耳朵」、刁小三三豬之中,它才是真正的豬王。它雖然死了,但仿佛活着,趴在船上,依然威風凜凜。青白的月光更增添了它的威儀,仿佛它隨時都可以躍身大河或是縱身登陸。

那四個已經喝得搖搖晃晃的獵人,終於出現了。他們在鎮上幹部的架扶下朝碼頭走來。也有兩個紅衣少女挑着紅燈籠在他們面前引路。我已經靠攏到距離木碼頭只有十幾米的地方,他們身上的酒氣和煙味已經毒化了我面前的空氣。我的心,此時反而平靜了,十分平靜,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我毫無關係。我看着他們上船。

他們上船,與送行的人客套,說一些虛偽的道謝之詞,碼頭上的人也用同樣虛偽的話回贈他們。他們坐定了。柳勇用一根繩子拉動柴油機的飛輪,試圖讓柴油機工作,大概是因為天寒,機器難以發動,只好點火烘烤。用一團棉絮蘸着煤油引火,火焰焦黃,擠走月光,照見喬飛鵬黃色的臉,臉上癟進去的嘴,照見呂小坡腫脹的臉和通紅的肥鼻,照見趙勇剛冷笑着的臉,照見我的朋友刁小三那顆殘缺的獠牙。我心愈加平靜,宛若神像前的老僧。

柴油機終於發動起來,可惡的聲音在河上衝擊空氣和月光。船在慢慢移動。我是踩着河邊的薄冰大搖大擺地走上木碼頭的,仿佛一頭家豬從送行的人們身邊走過。少女手中的燈籠在慌亂中燃成了兩團火,為我的縱身一跳烘託了壯烈的氣氛。

我沒有想什麼,就像莫言那小子鸚鵡學舌般說過的那樣,我只有動作,只有行動,只有對周圍環境近乎麻木的、變形的、誇張的、不倫不類的生理性感受,沒有思想,沒有情感,腦子裡一片空白。我輕輕一跳,真的是輕輕一跳,就像傳統京劇《白蛇傳》開篇最浪漫的一場,化為美女的白蛇輕盈跳船那樣。我耳邊似乎響起由京胡演奏的輕鬆浪漫的過門,似乎聽到了表示船被震動時的那一聲鑼響,似乎進入了一個與杭州西湖有關但卻與高密東北鄉這條大河無關的浪漫故事,將被人演繹,將被人傳唱,將被人在傳唱中演繹,將被人在演繹中傳唱。是的,那一刻我沒有思想只有感覺,而感覺幾近夢境,夢境折射現實。我感到船體猛然下沉,在洪水幾乎漫過船舷時又緩慢上升,船體周圍,不是水,而是青藍的玻璃碎屑向四面飛濺出去,無聲的,即便有聲也隔着很遠很遠,像一個人、一頭豬在深深的水底所聽到的,從岸上傳下來的聲音。你是莫言的密友,請告訴他這個小說秘訣:每逢重大情節,對所描寫人物缺少準確的把握和有力的表現手段時,就讓他把所有的人物摁到水裡去寫。這是個無聲勝有聲的世界,這是個無色勝有色的環境,是的,就權當一切都是在水底發生的。如果他聽我的話,他就是一個偉大作家。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對你說;因為莫言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才讓你把我的話對他說。

船猛烈傾斜,刁小三似乎要站立起來。月亮像處在這種時刻的小說家一樣,腦子裡一片空白。那位正彎腰發動機器的柳勇一頭扎到河裡,同樣濺起藍白的仿佛玻璃碎屑的水。柴油機跳動着,黑煙噴吐,聲音非常微弱,不錯,好像我的耳朵里灌滿了水。呂小坡身體搖晃着,嘴巴大張,吐出氣流和酒精分子,往後仰倒,半截身體在船里,半截身體在船外,腰部正好硌在堅硬的鋼板船舷上,然後他就大頭朝下扎到河水中,河水飛濺,無聲,依然猶如青藍的玻璃碎屑。我在船上跳動着,我五百斤的體重使小船大搖大擺。那個多年前就與我有過關係的獵豬隊顧問喬飛鵬,雙腿一軟,跪在船底,連連叩頭,狀甚滑稽。我沒有思想,更沒去從腦海深處追尋那些陳谷爛糠,我一低頭又一抬頭,就把他扔到了船外。沒有聲音,河水如碎玻璃濺起。只有趙勇剛,這個生着好漢臉相的人,持一根木棍子——散發着也許是新鮮松木的香氣,我不去想——對準我的腦袋就擂。我聽到一聲響,似乎是從頭腦深處傳導到耳鼓的。那根棍斷成了兩截,一截落水,一截在他手中。我無暇去顧及頭痛與否,我盯着他手中那半截挑着月光猶如挑着化開的綠豆澱粉的棍子。棍子對着我戳過來,戳到我的嘴裡。我咬住了它。他拽着它。用力。他的力量真大。我看到他漲紅的臉宛如一盞與月光抗衡的燈籠。我一鬆口,類似奸計,實則無意,他仰面朝天跌到河裡去了。這時,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顏色、所有的氣味都轟然而來。

我縱身跳下河,濺起數米高的浪花。河水冰涼而黏稠,猶如窖藏多年的酒漿。我一眼就看全了那四個在水面沉浮的人。柳勇、呂小坡,本來就醉得四肢無力頭腦不清,此刻已經無需我幫他們死亡。趙勇剛,很像條漢子,假如他能掙紮上岸,就讓他活着吧。喬飛鵬在我身邊撲騰,紫色的鼻子露出水面,咻咻出氣,令人厭憎。我用爪子敲了一下他的禿頭,他不動了,頭鑽下水,屁股浮了上來。

我順流而下,河水與月光混合成的銀白液體,猶如臨近冰點的驢奶。後邊,船上的柴油機發瘋般狂叫,岸上一片驚呼之聲。有一個聲音在喊叫:

「開槍啊,開槍!」

獵豬小組的槍,早就被那六個先期進城的復員士兵帶走,和平時期,為了消滅野豬,動用如此先進的武器,決策者日後受到了處分。

我猛然潛入水底,像一個偉大小說家那樣,把所有的聲音都扔到了上面和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