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三十三章 豬十六思舊探故里 洪泰岳大醉鬧酒場 · 3 線上閱讀

田貴還是有幾分膽怯地往楊七那邊瞅了一眼,低聲道:「不挨藤條抽啦。」

「今天是我們摘帽、恢復公民身份一周年,對我們這些受了三十多年管制的人來說,是大喜的日子,」伍元道,「我們聚在一起,喝兩盅,不敢說是慶祝,就是喝兩盅……」

餘五福眨巴着發紅的眼睛,說:「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做夢也沒想到……」

田貴眼裡夾着淚說:「……我那孫子,去年冬天竟然當上了解放軍,是解放軍啊……過春節時,金龍書記親手把『光榮人家』的牌子掛在我家門口……」

「感謝英明領袖華主席啊!」張大壯說。

「老闆娘,」伍元道,「我們這些人,都是草包肚子,吃什麼什麼香,你就照量着給我們置辦上點就行了,我們都是吃了晚飯來的,肚子不餓……」

「是該好好慶祝慶祝,」秋香道,「按道理說,我也算是地主婆呢,但幸虧我跟着黃瞳沾了光。另外,說千道萬,咱們老洪書記是個好人,擱在別村,我和迎春都逃脫不了。我們三個,就苦了他們大娘……」

「娘,你嘮叨這些幹什麼呀!」端着茶壺茶碗的互助從背後蹭了一下秋香,笑臉對着那些人,道:「各位大叔、大伯,先喝茶!」

「你們信得過我,我就替你們做主啦。」秋香道。

「信得過,信得過。」伍元道,「互助,你是書記夫人,親自給我們端茶倒水,倒回四十年去,做夢也不敢想。」

「哪還用倒回四十年?」張大壯嘟噥着,「倒回兩年去也不敢想……」

我說了這麼久,你要不要說兩句?發幾句牢騷?發幾點感慨?大頭兒道。我搖搖頭,道:解放無言。

藍解放,我對你不厭其煩地描繪那個夜晚西門家大院的情景,向你轉述我作為一頭豬聽到的和看到的,其目標是要引出一個人,一個重要的人,洪泰岳。西門屯大隊新蓋了辦公樓後,原大隊辦公室——西門鬧家的五間正房,就成了金龍和互助的住房。而且,金龍在宣布屯裡的所有壞分子摘帽的同時,也宣布他不再姓藍而改姓西門。這一切,都暗含着意味,讓忠誠的老革命洪泰岳大惑不解。此刻他正在大街上轉悠,電視劇已經播完,嚴守規章的伍方不理那些年輕人的嘮叨,堅決地關機,並把機器搬回屋去。一個略有些歷史知識的年輕人低聲恨罵:老國民黨,共產黨怎麼不把你斃了呢?對這些歹毒的話,老伍方充耳不聞,他耳朵並不聾。月光太明亮,氣候太宜人,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在街上閒逛,有的打情罵俏,有的蹲在路燈下打撲克。有一個嗓門像公鴨的嚷嚷着:善寶今天進城抓獎,中了一輛摩托車,該不該讓他請我們喝酒?!——該,太該了,發了橫財不散財,必有災禍天上來。走啊,去秋香酒館,善寶!——幾個人上去把蹲在路燈下打撲克的善寶拉起來。善寶掙扎着,對着那些拉扯他的人像螳螂一樣出拳。他滿臉惱怒地罵道:王八蛋才中了獎,王八蛋才抓了一輛摩托車!——看嚇得那樣,你是寧願當王八蛋也不願承認中獎啊!——我要中了獎……善寶咕噥着,突然大聲叫起來:老子中了獎了,老子中了一輛轎車,氣死你們這些雜種!說罷就背靠着電線杆蹲下去,氣沖沖地說:不玩了,回家睡覺,明日一大早還要進城去領獎呢!眾人齊聲笑起來。還是那公鴨嗓子提議:咱們也別為難善寶,他老婆是鐵算盤子。咱們湊份子吧,每人兩塊錢去鬧鬧吳秋香,這樣的好夜晚,有老婆的回家睡覺,沒老婆的回家幹什麼?扳飛機操縱杆?游擊隊拉大栓?——走啊,沒老婆的跟我來啊,找吳秋香啊,秋香好心腸啊,摸摸奶,捏捏腿,扳過臉來親個嘴!——洪泰岳自從退休之後,漸漸地染上了藍臉的症候:白天在家裡悶着,只要月亮一出來就出門。藍臉是借着月光幹活,他是借着月光在屯子裡晃悠。走過大街串小巷,像一個舊時的巡夜人。——金龍說:老支書,覺悟高,夜夜為咱當保鏢——這當然不是他的本意,他看不慣啊,他憂心忡忡啊,他憋屈得慌啊!他總是一邊晃悠一邊喝酒,用一個扁平的、據說是八路軍用過的水壺,身上披着破軍裝,腰間扎着牛皮武裝帶,腳蹬草鞋、腿扎綁腿,完全是一副八路軍武工隊的打扮,只是屁股後邊缺少一支盒子槍。他走兩步,喝一口,喝一口,罵兩聲。一壺酒喝完,月已平西,他也醉得東倒西歪,有時能晃悠回家睡覺,有時,就隨便歪在草垛邊上或廢棄不用的碾盤上,直睡到紅日升起。有好幾次,早起趕集的人看到他靠在草垛上睡着,鬍鬚眉毛上都結着冰霜,他臉色紅潤,全無寒冷畏縮之態,呼嚕聲響亮又香甜,使人不忍驚醒他的夢。偶爾的,他也會心血來潮、晃悠到屯東田野里,去與藍臉磨牙鬥嘴。他當然不敢站在藍臉的地里,他總是站在別人家的地里,與藍臉爭競。藍臉手中有活忙着,不多接他的話茬,任他一個人,喋喋復喋喋,滔滔復滔滔。但只要藍臉一開口,總有一句像石頭一樣堅硬或像尖刀一樣銳利的狠話扔出來,頂他個張口結舌,氣他個頭暈腦漲。譬如在實行「聯產到勞責任制」階段,洪泰岳對藍臉說:

「這不是復辟資本主義嗎?你說,這不是物質刺激嗎?」

藍臉瓮聲瓮氣地說:「好戲還在後頭呢,走着瞧吧!」

當農村改革到了「包產到戶責任制」階段時,洪泰岳站在藍臉地邊上,跳着腳罵:

「他媽的,人民公社,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各盡所能,按勞分配,這些,統統不要了嗎?」

藍臉冷冷地說:「早晚要單幹。」

洪泰岳說:「你做夢。」

藍臉道:「走着瞧。」

當改革到「大包幹責任制」時,洪泰岳喝得酩酊大醉,嚎啕大哭着來到藍臉的土地邊。他怒氣沖沖地罵着,好像藍臉是這翻天覆地的重大改革的決策人:

「操你活媽藍臉,真讓你這混蛋說中了,什麼『大包幹責任制』?不就是單幹嗎?『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啊,我不服,我要去北京,去天安門廣場,去毛主席紀念堂,給毛主席哭靈,向毛主席訴說,我要告他們,我要告你們,鐵打的江山啊,紅色的江山啊,就這樣改變了顏色了啊……」

洪泰岳悲憤交加,神志昏亂,遍地打滾,忘記了界限,滾到了藍臉的土地上。其時藍臉正在割豆,驢打滾一樣的洪泰岳把藍臉的豆莢壓爆,豆粒迸出,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藍臉用鐮刀壓住洪泰岳的身體,嚴厲地說:

「你已經滾到我地上了,按照咱們早年立下的規矩,我應該砍斷你的腳筋!但是老子今天高興,饒過你!」

洪泰岳一個滾兒,滾到旁邊的土地上,扶着一棵瘦弱的小桑樹站起來說:

「我不服,老藍,鬧騰了三十多年,反倒是你,成了正確的,而我們,這些忠心耿耿的,這些辛辛苦苦的,這些流血流汗的,反倒成了錯誤的……」

藍臉口氣和緩地說:「分田到戶不是也有你一份嗎?有沒有敢少分給你一分一厘?沒有,沒人敢。你那每年六百元老幹部退休金,不是按月發給你嗎?你那每月三十元榮軍補助,敢有人扣下不發給你嗎?沒有,沒人敢。你沒吃虧,你幹的好事兒,共產黨都折成了錢,一筆一筆,按月發給你呢。」

洪泰岳說:「這是兩碼事,我不服的是,你老藍臉,明明是塊歷史的絆腳石,明明是被拋在最後頭的,怎麼反倒成了先鋒?你得意着吧?整個高密東北鄉,整個高密縣,都在誇你是先知先覺呢!」

「我不是聖賢,毛澤東才是聖賢,鄧小平才是聖賢,」藍臉激動不安地說,「聖賢都能改天換地,我能幹什麼?我就是認一個死理: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硬捏合到一塊兒,怎麼好得了?沒想到,這條死理被我認準了。」藍臉眼淚汪汪地說,「老洪,你這條老狗,瘋咬了我半輩子,現在,你終於咬不到我了!我是癩蛤蟆墊桌腿,硬撐了三十年,現在,我終於直起腰來了!把你的酒壺給我——」

「怎麼,你也想喝酒?」

藍臉一步跨出自己的土地,從洪泰岳手裡奪過扁酒壺,揚起脖子,喝了個壺底朝天,然後,把那壺猛地撇了出去,跪在地上,對着明月,悲喜交集地說:

「老夥計,你看到了,我熬出來了。從今之後,我也可以在太陽底下種地啦……」

——這些事都不是我親眼所見,而是來自道聽途說。由於此地出了個寫小說的莫言,就使許多虛構的內容與現實的生活混雜在一起難辨真假。我對你說的應該是我親身經歷、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東西,但非常抱歉的是,莫言小說中的內容,總是見縫插針般地擠進來,把我的講述引向一條條歧途。我們知道,莫言有一部知名度不高的小說《後革命戰士》,小說發表後默默無聞,我估計讀過此書的人不會超過一百個,但此書的確塑造了一個極具個性的典型人物。「老鐵」,一個被抓丁當了國民黨士兵、隨即又被解放軍俘虜並參加了解放軍接着受傷復員回鄉的人。這樣的人以千百萬計,是貨真價實的小人物。但這個小人物總認為自己是個大人物,總以為自己的一行一動都影響到國家命運甚至歷史進程。當四類分子被摘帽和右派分子被改正時,當農村實行包產到戶時,他都要穿上他的軍裝去上訪,上訪回來就在村里宣布他受到了某個大人物的接見,大人物告訴他中央出了修正主義,發生了路線鬥爭。村里人都把「老鐵」叫做「革命神經病」。毫無疑問,莫言小說中這個人物,與洪泰岳很相似,莫言沒有直寫其名,顯然是給他留下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