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二十八章 合作違心嫁解放 互助遂意配金龍 · 3 線上閱讀

那兩個民兵轉身就跑,跑了幾步後又猛然地停步轉身,彼此張望着,臉上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呆滯,然後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慢慢地向刁小三靠攏。我知道這兩個蠻橫的小子此時心中忐忑不安,正如洪泰岳書記所說,豬是寶中之寶,豬是那個年代的一個鮮明的政治符號,豬為西門屯大隊帶來了光榮也帶來了利益,無端殺害一頭豬,而且是擔負着配種任務的公豬——儘管是替補角色——這罪名實在是不小。當這兩個人站在刁小三面前,神色沉重,惶惶不安地低頭觀察時,刁小三哼了一聲,慢騰騰地坐了起來。它的頭像小孩子手中玩耍的撥浪鼓一樣晃動着,喉嚨里發出雞鳴般的喘息聲。它站起來,轉了一個圈,後腿一軟,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知道它頭暈目眩,嘴巴里痛疼難忍。兩個民兵臉上露出喜色。一個說:「我根本沒想到這是一頭豬。」另一個說:「我以為這是一匹狼。」一個說:「想吃杏還不好說嗎?咱摘一筐送到你圈裡去。」另一個說:「您現在可以吃杏了。」刁小三恨恨地罵着,用民兵們聽不懂的豬語:「吃你媽的個!」它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窩的方向走。我有幾分假惺惺地迎上去,問它:「哥們兒,沒事吧?」它冷冷地斜我一眼,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含混不清地說:「這算什麼……奶奶個熊……老子在沂蒙山時,拱出過十幾顆迫擊炮彈……」我知道這小子是瘦驢拉硬屎,但也不得不佩服它的忍耐力和勇氣。這一下炸得實在不輕,它是滿嘴硝煙,口腔黏膜受傷,左邊那根猙獰的獠牙也被崩斷了半根,腮幫子上的毛,也燒焦了不少。我以為它會採用笨拙的辦法,從鐵柵欄縫隙中鑽進它的窩,但是它不,它助跑幾步,凌空躍起,沉重地落在窩中的爛泥里。我知道這小子今夜將在痛苦中煎熬,無論那母豬發情的氣味多麼濃烈,蝴蝶迷的叫聲多麼色情,它也只能趴在爛泥里空想了。兩個民兵仿佛道歉似的,將幾十個杏子,投到刁小三的窩裡,對此我不嫉妒。刁小三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吃幾個杏子也是應該的。等待我的不是杏子,而是那些像盛開的花朵一樣的母豬,它們笑眯眯的嘴臉,像被圖釘釘住了腦袋的豆蟲一樣頻頻扭動的小尾巴,才是地球上最美味的果實。等到後半夜,眾人睡去時,我的幸福生活就可以開始了。刁兄,抱歉了。

刁小三的受傷使我免除了後顧之憂,可以放心去參觀那盛大的婚宴。月亮在三十丈的高度上,有些冷漠地看着我。我舉起右爪,給了受到委屈的皎皎明月一個飛吻,然後尾巴一擰,流星般迅速地到了養豬場北邊、緊靠着村中道路的那一排房屋前。這排房屋有十八間,從東往西依次是養豬人住宿休息處、飼料粉碎處、飼料煮蒸處、飼料倉庫、豬場辦公室、豬場榮譽室……最西頭那三間房子被布置成了兩對新人的居室。中間一間是共用的堂屋,兩側是他們的洞房。莫言那小子在小說中說:

「寬敞的大屋子裡擺開了十張方桌,方桌上擺着用臉盆盛着的黃瓜拌油條和油條拌蘿蔔,房樑上掛着一盞汽燈,照耀得房間裡一片雪亮……」

這小子又在胡編,那房間長不過五米,寬不過四米,如何能擺開十張方桌?別說是西門屯,就是在整個的高密東北鄉,也找不到一個能擺開十張方桌、供一百個人共進晚餐的廳堂。

婚宴其實是擺在那排房屋前邊那塊長條形的狹窄空地上。空地的邊角上堆着腐爛的樹枝,發霉的爛草,有黃鼠狼和刺蝟在裡邊安家落戶。婚宴使用的桌子,只有一張是方桌。這就是那張邊沿上雕花的花梨木方桌,安放在大隊辦公室里,桌上放着一部搖把子電話機,兩個乾涸的墨水瓶和一盞玻璃罩子煤油燈。這桌子後來被發達了的西門金龍掠為己有——洪泰岳認為這是惡霸地主的兒子向貧下中農反攻倒算——安放在他寬大明亮的辦公室里,當成了傳家之寶——嗨,這兒子,不知該夸還是該罵——好好好,後話按下不表——他們從小學校里抬來了二十張黑面黃腿的長方形雙人用課桌,桌面上布滿紅藍墨水污漬和小刀子刻上去的污言穢語,還搬來了四十條紅漆刷過的長板凳。長桌擺成兩排,長凳排成四排,擺在這房前空地上,仿佛布置了一個露天教室。沒有汽燈,更沒有電燈,只有一盞鐵皮風雨燈,擺在西門鬧花梨木方桌的中央,放射着混濁的黃光,吸引來成群的飛蛾,碰撞得燈罩子啪啪響。其實這完全是多餘的擺設,因為那晚上的月亮距離地球非常之近,放出的光輝,完全可以讓女人繡花。

男女老少約有百人,分成四排,對面而坐。面對着美味佳肴和美酒,人臉上的表情以興奮和焦灼為主。但他們還不能吃。因為那方桌後,洪書記正在發表演說。有一些嘴饞的孩子,悄悄地把手伸到盆里,捏一塊油條塞進嘴裡。

「社員同志們,今晚,我們為藍金龍、黃互助、藍解放、黃合作舉行婚禮,他們是我們西門屯大隊的傑出青年,為我們西門屯大隊養豬場的建設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他們是革命工作的模範,也是實行晚婚的模範,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向他們表示熱烈的祝賀……」

我躲在那一堆腐爛樹枝後,靜靜地觀察着這個婚禮。月亮本來是想參加婚禮的,但無端受了驚嚇,只能寂寞地觀察,它的光芒,使我能夠看清每個人臉上的表情。我的目光,基本上注視着那張方桌周圍的人,偶爾斜一下眼,瞥瞥那兩排長桌後的人。方桌的左側長凳上,坐着金龍和互助。方桌的右側長凳上,坐着解放和合作。方桌的南側,坐着黃瞳和秋香;我看不到他們的臉,他們背對着我。方桌的正面,也就是這場盛大宴會的最尊貴的位置上,洪泰岳站着講話;迎春垂首而坐。她的臉上神情,說不清是喜是憂。她的心情複雜,這也在情理之中。我突然感到,這宴會的主桌上缺了一個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我們高密東北鄉大名鼎鼎的單幹戶藍臉。他是你藍解放的親生父親,也是西門金龍名義上的父親,金龍的正式名字是藍金龍,用的是他的姓氏。兩個兒子結婚,父親不在場,這如何能說得過去!

在為驢、為牛的歲月里,我與藍臉幾乎是朝夕相處,但為豬之後,竟疏遠了老朋友。往事如潮湧上心頭,我突然萌發了想見一見他的念頭。洪泰岳講完話後,一串自行車鈴響,三個騎車人出現在結婚現場。來者是誰?當年的供銷社主任現在的第五棉花加工廠廠長兼總支書記龐虎。第五棉花加工廠是縣商業局和棉麻公司聯合在高密東北鄉建立的新廠,距離西門屯大隊只有八里路,他們工廠打包樓頂上那盞碘鎢燈放出的光芒在我們西門屯後邊的河堤上清晰可見。同來的另一位是龐虎的夫人王樂雲,多年不見,她已經胖得上下一般粗,面色紅潤,油光閃閃,可見營養極為充足。另一個同行者,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姑娘,我一眼就認出她就是那位被莫言在小說里描寫過的龐抗美,也就是驢時代里那個差一點生在路邊草窩裡的女孩。她穿着一件紅色細格子襯衣,梳着兩根毛刷般的短辮子,胸脯上別着一枚白底紅字的牌牌,那是農學院的校徽。工農兵大學生龐抗美是農學院畜牧專業的學生,她站在那裡,比她的爹高半個頭,比她的媽高一個頭,亭亭玉立,猶如一棵楊樹。她的臉上掛着矜持的微笑。她有理由矜持,在那個時代里,像她這種家庭出身和社會地位的年輕姑娘,就像月宮裡的嫦娥一樣高不可攀。她也是莫言那小子的夢中情人,在他的許多小說里,這個長腿的女人變換着不同的名字頻頻出現。原來這一家三口是專程前來參加你們的婚禮的。

「恭喜!恭喜!」龐虎和王樂雲滿臉堆笑,對着眾人說,「恭喜!恭喜!」

「啊呀呀!」洪泰岳停止了他的演說,從凳子前跳出來,向前急走兩步,緊緊地抓住龐虎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勁搖晃着,激動地說:「龐主任——不不不——是龐書記、龐廠長,您可真是稀客啊!早就聽說您在我們高密東北鄉掛帥建廠,不敢去打擾您……」

「老洪,你老兄不夠意思啊!」龐虎笑着說,「村子裡辦這麼大的喜事,也不捎個信給我,是怕我來喝你們的喜酒吧?」

「哪裡的話,您這樣的貴客,用八人的大轎,只怕都抬不來呢!」洪泰岳說,「您的到來,真使我們西門屯——」

「蓬蓽生輝……」坐在第一排長桌盡頭的莫言響亮地說。他的話引起了龐虎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龐抗美的注意,她驚訝地抖了一下眉毛,專注地盯了莫言一眼。眾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他的臉上。他得意地咧着嘴,齜出一口金黃色的大牙,那模樣實在是難描難畫。這小子,絕不放過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

借着這機會龐虎把自己的手從洪泰岳手中掙脫。掙脫出來的龐虎雙手熱情地伸向迎春。經過多年的保養,拉大栓扔炸彈的英雄鐵手已經變得白皙肥厚。迎春手忙腳亂,心裡的激動和感謝使她嘴唇哆嗦話不成句。龐虎抓住迎春的手搖撼着說:「老嫂子,大喜了!」

「喜喜喜,大家都喜……」迎春眼裡噙着淚花回答。

「同喜,同喜!」莫言插嘴道。

「老嫂子,怎麼沒看到藍大哥呢?」龐虎的目光,掃描着那四排端坐在長桌前後的人。

他的問話讓迎春張口結舌,讓洪泰岳滿面尷尬。莫言不失時機地插嘴道:

「他呀,大概正借着月光鋤他那一畝六分地呢!」

坐在莫言身邊的孫豹大概是跺了莫言的腳,莫言誇張地尖叫:「你跺我幹什麼?」

「閉上你的臭嘴,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孫豹惡狠狠地低聲說着,伸手在莫言的大腿根上擰了一把。莫言慘叫一聲,小臉煞白。

「好好好,」龐虎高聲喊叫着打破僵局,然後探着身伸出手向四個新人祝福。金龍咧着嘴傻笑,解放咧着嘴想哭,互助、合作表情漠然。龐虎招呼女兒和妻子,說,「把禮物拿過來。」

「看看您,龐書記,您來了,就讓我們蓬蓽生了輝,還破費什麼?」洪泰岳說。
龐抗美捧着一個玻璃鏡框,邊角上用紅漆寫着「祝賀藍金龍黃互助結成革命伴侶」,鏡框裡鑲着一張毛主席身穿長衫、手提包袱、雨傘、去安源鼓勵礦工造反的畫像。王樂雲捧着一個同樣規格的玻璃鏡框,邊角上用紅漆寫着「祝賀藍解放黃合作結成革命伴侶」,鏡框裡鑲着一張毛主席穿着呢子大衣站在北戴河海灘上的照片。本來是應該由金龍或是解放起身接禮,但這兩個小子坐着不動。洪泰岳只好敦促互助、合作起身接禮。這兩姐妹神志還算清醒,接了鏡框,黃互助對着王樂雲深深鞠了一躬,抬起頭來時,眼睛裡已是淚水盈盈。她穿着紅褂子紅褲子,長長的大辮子又粗又黑,垂到膝蓋之下,辮梢上扎着紅頭繩。王樂雲愛憐地摸着她的辮子,說:「捨不得剪?」

吳秋香終於得了說話的機會,道:「她大姨,不是捨不得剪,咱這閨女的頭髮跟別人不一樣,剪斷之後,往外滲血絲兒。」

「這也真是奇怪,怪不得這頭髮摸上去肉膩膩的,敢情是通着血脈呢!」王樂雲道。

合作從龐抗美手中接過鏡框,沒有彎腰鞠躬,只是白着臉,低聲道了一個謝。龐抗美友好地對她伸出手,說:「祝你幸福。」她握着抗美的手,把臉別到一側,帶着哭腔道:「謝謝……」

合作留着當時流行的「柯湘」頭,腰身苗條,膚色黧黑,按我的看法,她勝過互助。你藍解放能娶上她真是便宜了你,感到委屈的應該是她而不是你。你千好萬好,臉上那塊巴掌大的藍痣,就能把人嚇死。你應該到閻羅殿上去為閻王爺站班,而不是到人間來當官,可是你竟然當上了官,可是你竟然看不上合作。這世界上的事兒,真是無法子理喻。

接下來的事情是洪泰岳張羅着讓龐虎一家三口就座。「你們,」洪泰岳指着莫言所在的那個位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們擠一擠,騰出一條凳子。」場面有些混亂,夾雜着因為擁擠而發出的抱怨之聲。莫言將騰出的凳子搬過來。圍繞着方桌的四條長凳由規整的四邊形擴展成多邊形,莫言不失時機地賣弄:「有不速客三人來敬之大吉。」前志願軍英雄大概不能很好地理解這話的意思,目光直直,神情愕然。大學生龐抗美露出驚喜的目光,問:「啊,你讀過《易經》?」「不敢說才高八斗,很無奈學富五車!」莫言大言不慚地與龐抗美對話。「行了,爺們兒,你就別在孔夫子門前念《三字經》了,當着大學生的面,竟敢轉文。」洪泰岳說。「他確實有點意思。」龐抗美點着頭說。莫言還想囉嗦,得到洪泰岳暗示的孫豹弓着腰撲上來,貌似友好地捏住莫言的手腕子,笑着說:「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