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二十七章 醋海翻騰兄弟發瘋 油嘴滑舌莫言遭忌 · 4 線上閱讀

「爺們兒,你看沒看到過它用爪子夾着小刀,給你爹刻了一枚圖章,刻的還是梅花篆字?」

莫言不識好歹,還想饒舌辯解,孫家老三狗仗人勢地撲上來,擰着他的耳朵,用膝蓋頂着他的屁股,把他擒到了一邊,低聲對他說:

「夥計,閉上你那張烏鴉嘴吧!」

「怎麼會讓公豬跑出來呢?」洪泰岳不滿地呵斥着,「誰負責飼養公豬?責任心太差,應該扣工分!」

西門白氏顛着小腳,扭秧歌似的從鋪滿月光的小道上跑來。道上的杏花瓣被她的小腳踢起來,宛如輕薄的雪片。沉澱在意識深處的記憶猶如水底的泥沙,渾濁翻騰;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陣陣揪痛。

「把豬趕到圈裡去!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洪泰岳吼叫着,重濁地咳嗽着,向那發電機房走去。

我想是對兒子的牽掛使昏暈的迎春迅速清醒過來。她掙扎着要站起來。「我的娘啊……」寶鳳喊叫着,一手攬着迎春的脖頸,一手打開藥箱。黃家的互助心領神會地、神色冷漠地用鑷子夾了一塊酒精棉球遞給她。「我的金龍啊……」迎春一胳膊把寶鳳撥開,手按了一下地,從地下長起來,動作兇猛,身體搖晃,顯然是頭暈,她哭喊着金龍,一溜歪斜地奔向機房。

第一個衝進發電機房的,不是洪泰岳,也不是迎春,而是黃家的互助。第二個跑進發電機房的,依然不是洪泰岳和迎春,而是莫言。雖然他被孫家的老三擒到一邊受了些皮肉之苦,雖然他被洪泰岳冷嘲熱諷,但他渾然不覺似的、從孫老三鐵鉗般的手指下掙脫之後,便一溜煙兒似的躥進了機房。黃互助後腳剛進屋,他前腳便跨進了門檻。我知道那天晚上其實最受委屈的是合作,而處境最尷尬的是互助。她與金龍在那棵歪脖子老杏樹上行浪漫之事,引發了解放的癲狂。在繁花如錦的樹冠里做愛,本來是富有想象力的大美之事,但因為莫言這個討厭鬼給攪得一塌湖塗。這人在高密東北鄉實在是劣跡斑斑,人見人厭,但他卻以為自己是人見人愛的好孩子呢!人闖入被月光照徹的機房,猶如青蛙跳入寧靜明亮的池塘,一聲響亮,激起了瓊屑碎玉。黃互助一見躺在月光中、額頭有血的金龍,情從心發,悲從中來,一時也就顧不上羞澀和矜持,宛如一匹護崽的母豹子,撲到金龍的身上……

「他喝了兩瓶景芝白干,」莫言指點着地上的酒瓶子碎片說,「然後把柴油機油門按到最大,『啪』,燈泡爆炸了。」在濃重的酒氣和柴油氣味中,莫言連說帶比畫,其狀滑稽,像個手舞足蹈的小丑。「把他弄出去!」洪泰岳吼道,嗓子有破鑼音。孫豹拤着他的脖子,使他幾乎腳不點地出了機房。他還在解說,仿佛不把他看到的情景說出來就會憋死一樣。你們說,人傑地靈的高密東北鄉怎麼會生出這樣一個壞孩子?「然後『啪』的一聲悶響,馬力帶斷了,」莫言被孫豹拤着脖子還忘不了補充細節,「馬力帶是從接口處斷的,我估計,一定是接口處的鐵銷子抽到了他的腦袋上。當時,柴油機瘋了,每秒轉速八千圈,產生的力量大無邊,沒把他的腦漿子抽出來就是不幸之中之大幸!」聽聽,他竟然半文半白,仿佛一個飽讀詩書的鄉儒。「去你的『之大幸』吧!」臂力過人的孫豹把莫言舉起來,用力往前擲出。即使是在空中飛行這短暫的瞬間他的嘴巴里還是喋喋不休。

莫言跌落在我的面前。我以為會把這小子跌得支離破碎,沒想到他打了一個滾就坐了起來。他在我面前放了一個長長的臭屁,令我好生煩惱。他對着孫豹的背影喊叫着:「孫老三,你不要以為我在編瞎話。我說的都是我親眼所見,就算略有誇張,也總是八九不離十。」孫家老三根本不答理他,他就轉過臉對我說:「豬十六,你說我說得對不對?你別跟我裝傻,我知道你是一頭成了精的豬,你除了不會說人話,什麼都會。洪書記說你能刻篆字圖章——他用這諷刺我,我明白——其實,我知道刻個篆字圖章根本難不住你,給你一套工具,我看你能修理手錶。我早就注意你了。我在大隊部值班時就發現了你的才華,我每天晚上大聲朗讀《參考消息》其實就是讀給你聽的。我們兩個是心心相印的老朋友。我還知道,你的前世曾經是人,你與西門屯的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我說得對不對?如果我說得對你就點點頭。」我看着他那張骯髒的小臉上那種似乎洞察一切的狡猾表情,心中暗忖:可不能讓這小子信口胡咧咧了。茅廁里說話,牆外有人聽。如果讓屯裡人都知道了我的身世和秘密,那一切就不好玩了。我嘴巴里哼哼着,趁着他不注意,在他肚皮上猛咬了一口。——我留有餘地,不想毀了他的性命——我預感到這個小子對於高密東北鄉的重要意義,咬壞了他,閻王老子不會饒了我——如果我盡力地咬,會把他的腸子咬斷——我使了三分勁兒,隔着他那汗臭的小褂子,在他的肚皮上留下了四個出血的牙印。這小子慘叫一聲,慌亂之中在我的眼睛上撓了一爪子,便掙脫跑開了。其實是我故意鬆了口,如果我不鬆口,他怎能掙脫?他的爪子戳了我的眼睛,眼淚汪洋而出。我半是清明半是朦朧地看到他失魂落魄地逃到離我十幾米遠的地方,撩起褂子看肚皮上的傷口。我聽到他嘟嘟噥噥地罵我:「豬十六,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傢伙,竟敢咬你大爺。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厲害。」我心中竊笑。看到這小子從地上抓了幾把混合着杏花瓣兒的泥土,按在肚皮的傷口上。他的嘴裡念念有詞:「土是土黴素,花是花骨朵兒,消炎,解毒,咄,好了!」然後他就放下衣襟,沒事人兒一樣,往發電機房那邊溜去。這時,白氏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着她出了汗的臉,聽着她氣喘吁吁地說:

「豬十六啊豬十六,你怎麼跑出來呢?」

她拍打着我的頭說:「聽話,回你窩裡去吧,你跑出來,洪書記怪我。你知道,我是地主婆,成分不好,洪書記照顧我才讓我餵你,你千萬別給我惹禍啊……」

我心中紛亂如麻,眼淚落地,「啪啪」響。

「豬十六,你哭了?」她有些訝異,但更多的是悲傷,摸着我的耳朵,她仰着臉,似乎是對着月亮說,「掌柜的,金龍一死,咱們西門家,就徹底地敗了……」

當然,金龍沒有死,金龍死了,這戲也就演到頭了。他在寶鳳的救治下甦醒過來,然後便大哭大鬧,大蹦大跳,眼睛如血,六親不認。「不活了不活了我不活了……」他抓撓着自己的胸脯,「難受啊難受死我啦娘啊……」洪泰岳上前,抓住金龍的肩膀,搖晃着,怒吼:「金龍!這像什麼樣子?!你算什麼共產黨員?!你算什麼團支部書記?!你真讓我失望!我替你臉紅!」迎春撲上去,撥開洪泰岳的手,擋在金龍面前,對着洪泰岳吼叫:「不許你這樣對待我的兒子!」然後她轉過身,抱住比自己整整高出一頭的金龍,撫摸着他的臉,呢喃着:「好孩子,別怕,娘在這裡,娘護着你呢……」黃瞳搖搖頭,目光躲閃着眾人的眼神,貼着牆邊鑽出機房,倚着牆,用一塊白紙,熟練地卷了一支煙。劃火點煙的瞬間我看到這個小男人下巴上凌亂的黃鬍子。金龍推開迎春,推開那些試圖上前阻攔他的人,斜着膀子衝出來,月光像淺藍的紗幕一樣纏在他的手臂上,使他的傾倒顯得那麼柔軟。他倒在地上,像勞動過後的驢子一樣打起滾來。「娘啊,難受死我啦,再來兩瓶吧,再來兩瓶吧,再來兩瓶……」「他是瘋了還是醉了?」洪泰岳嚴厲地詢問寶鳳。寶鳳嘴角抽動一下,臉上浮起冷笑一樣的表情,說:「應該是醉了。」洪泰岳看看迎春、黃瞳、秋香、合作、互助……無奈地搖搖頭,好像一個軟弱無力的父親,長嘆一聲,道:「真是不爭氣啊……」然後,他便搖搖晃晃地走了。他沒有往那條通向村莊的小路上走,而是斜着走進了杏林,鋪滿杏花瓣兒的地上,留下了一串淺藍色的腳印。

金龍還玩着他的驢打滾兒的把戲。吳秋香唧喳着:「快去弄點醋來灌灌他。合作,合作呢,回家拿醋去。」合作摟着一棵杏樹,臉貼在樹皮上,好像變成了樹幹的一部分。「互助,互助你去!」但互助的身影,已經與遠處的月色融為一體。洪泰岳走後,眾人紛紛走散,連寶鳳也背上藥箱走了。迎春喊叫着:「寶鳳啊,給你哥打上針吧,他的五臟六腑,都要被燒酒燒壞了啊……」

「醋來了,醋來了!」莫言提着一瓶醋飛奔而來。他的腿真是快。他的心腸真是熱。他真是聽到風就下雨的傢伙。他對着眾人表功般地說:「我敲開了小賣部的門,劉中光那貨要現錢,我說這是洪書記要的醋,你記到賬上吧,他二話沒說就給灌了一瓶子……」

孫家老三好不容易才把滿地打滾的金龍按住。金龍連踢帶咬,其瘋狂的勁頭兒不亞於適才的解放。秋香把醋瓶子插到他的嘴裡,往裡倒。一聲怪叫,從他的喉嚨里發出,宛如不慎吞咽了毒蟲的公雞,他的青眼沒了,眼眶裡全是白眼,月光下看得分明。「你這個狠心的,把我兒子灌死了啊……」迎春哭叫着。黃瞳拍打着金龍的背。一口酸臭撲鼻的液體從金龍嘴巴和鼻孔里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