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二十七章 醋海翻騰兄弟發瘋 油嘴滑舌莫言遭忌 · 3 線上閱讀

金龍搖搖晃晃站起來,身體前仰後合,仿佛一尊挨了巴掌的不倒翁。莫言跳到門外的月光里,月光塗在他的光頭上,使他的頭宛如一個碧綠的西瓜。我躲在杏樹後邊,觀察着這兩個怪誕的傢伙。我擔心金龍撲到那飛速旋轉的馬力帶上被絞成肉醬,但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他跨過了馬力帶,又跨回馬力帶,嘴裡嚎叫着:「瘋啦~~,瘋啦~~都他娘的瘋了~~」他從牆角上抄起一把掃帚投出來。又把一隻盛過柴油的鐵皮水桶投出來。濃烈的柴油味在月光中散發,與杏花的香氣混合在一起。金龍歪歪斜斜地跳到柴油機邊,低下頭去,仿佛要跟那個飛速轉動的機輪對話。小心啊,兒子!我心中喊叫着,渾身的肌肉繃緊,作好了隨時衝進去救他的準備。他低着頭,鼻尖幾乎觸着那飛速轉動的馬力帶,兒子啊,小心啊,再靠近一厘米,你的鼻子就沒了。但是並沒有發生這樣的悲慘事故。金龍伸出一隻手,按着柴油機的油門。他把油門按到了底。柴油機像一個被捏住了睾丸的男人一樣發了瘋地嚎叫着,機體抖動劇烈,油星四濺,煙筒里黑煙滾滾,固定在木底座上的螺帽抖動着,仿佛隨時都會脫落飛去。與此同時,那電盤上標誌着發電量的指針飛速上升,迅速越過極限,那隻大度數的燈泡,射出白得扎眼的光芒,然後便發出一聲爆響,灼熱的玻璃碎片四散飛揚,有的碰到牆壁上,有的碰到房檁上。後來我才知道,與發電機房裡這隻大燈泡同時爆炸的,還有養豬場裡的所有燈泡。與發電機房同時沉入黑暗的,還有養豬場裡的所有亮着燈泡的房間。我後來還知道,受到爆炸聲的驚嚇,蹲在蝴蝶迷門外耍流氓的刁小三把小鏡子塞到嘴裡,匆忙竄回了它的豬舍。它身影油滑,仿佛一匹抹了油的狸貓。柴油機更猛烈地嚎叫幾聲,然後斷了氣。我聽到斷裂的馬力帶抽打着牆壁發出的巨響,還聽到西門金龍發出的一聲哀嚎。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完了!我想,西門金龍,我的兒子,小命十有八九是報銷了!

黑暗慢慢消失,月光湧進屋去。我看到那被爆炸聲嚇得趴在地上屁股翹得高高猶如一隻受了驚嚇顧頭不顧腚的鴕鳥的莫言,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這小子既好奇又懦弱,既無能又執拗,既愚蠢又狡猾,既干不出流芳百世的好事,也干不出驚天動地的壞事,永遠是一個惹麻煩、落埋怨的角色。我知道他所有的醜事,也洞察他的內心。這小子爬起來,像一條畏首畏腳的狼,鑽進被月光照亮的發電機房。我看到西門金龍側歪在地,被窗欞分割的月光分割了他,仿佛一具被炮彈攔腰打斷的屍體。一縷月光照耀着他的臉,當然也照耀着他凌亂的頭髮,幾道藍熒熒的血,猶如蜈蚣,從頭髮根里爬到他的臉上。莫言那小子,弓下腰,張着嘴,伸出兩根烏黑如豬尾巴棍兒的手指,抹了一點血,先放在眼前看,繼而放在鼻下嗅,然後又伸出舌頭舔。這小子,到底想幹什麼?這小子行為古怪,莫名其妙,連我這頭智慧過人的豬,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難道能從西門金龍的血里看出、嗅到、嘗出西門金龍的死活?還是要用這複雜的方法判斷沾在他手指上的是真正的血還是紅色顏料?正當被他的古怪行為導致我胡思亂想之時,這小子如夢初醒般地驚叫一聲,就地蹦了一個高,然後尖叫着,跑出發電機房,幾乎是興高采烈地喊叫着:

「快來看啊,快來看,西門金龍死啦……」

他也許看到了在杏樹後藏頭露尾的我,也許根本沒有看到。月光下的杏樹和斑駁的杏花製造出令人目眩的光芒。西門金龍的突然死亡也許是這小子有生以來最先發現的、最值得向人們傳播的大事。他不屑於對着杏樹訴說。他邊跑邊嚎,中途還因為踩在一堆豬屎上摔了個嘴啃泥。我尾隨着他。相對於他笨拙的步伐,我就是一個練過草上飛的武俠高手。

屋子裡的人聞聲而出,月光使他們顯得面色青黃。屋子裡沒有解放的嚎叫之聲,說明他已經被藥物麻翻。寶鳳用一塊酒精浸過的棉球按着腮幫子,那是被適才炸裂的燈泡碎片割出的傷口。這傷口痊癒後,留下了一個隱約可見的淺淺的白疤痕,記錄着這個混亂不堪的夜晚。

人們跟隨着莫言,有的跌跌撞撞,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慌慌張張,總之是一團混亂地往機房這邊跑來。莫言在頭前引路,一邊跑,一邊歪着身子對身後的人誇張地、炫耀地描述着他看到的情景。我感覺到了,無論是西門金龍的親屬,還是與西門金龍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都對這貧嘴碎舌的小子感到了厭惡。閉上你的臭嘴吧!我往前疾馳幾步,隱身在一棵樹後,用嘴巴從泥土中拱出一塊瓦片——因太大咬成兩半——用右前爪的趾縫夾起來,後腿用力,站起做人立狀,然後覷着莫言那張明晃晃的仿佛刷了一層桐油的臉瞄了個親切,隨即身體前仆,使前蹄獲得慣性,順勢把瓦片擲出。但我忘記了計算提前量,我擲出的瓦片沒有打中莫言的臉,卻正中了迎春的額頭。

正應了兩句俗語:「屋漏偏遇連陰天」,「黃鼠狼單咬病鴨子」。瓦片與迎春的臉撞擊時發出的聲音令我心頭一懍,古舊的記憶被瞬間激活:迎春啊,我的賢妻!今天晚上,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兩個兒子,一個瘋了,一個死了,女兒臉上也受了傷,而你又受到了我狠命一擊!

我痛苦至極,發出一聲長長的號叫。我把嘴扎到地上,悔恨交加使我把那塊沒及投出的瓦片咬得粉碎。我看到,就像電影裡慣用的高速攝影拍攝出的畫面一樣,迎春嘴裡發出的慘叫像一條銀蛇在月光中飛舞,而迎春的身體卻像一團人形的棉絮一樣往後倒去。你們不要以為俺是一頭豬就不懂得什麼叫高速攝影,呸,這年頭,誰還不能當個導演呢!配上一個濾光鏡,高速攝影,推,拉,全景,特寫,天地變化,那瓦片與迎春的額頭碰撞的瞬間破裂成數片,飛向不同的方向,血珠子隨後飛起。搖,展示眾人張大的嘴巴和驚愕的目光……迎春躺在地上。娘啊!這是西門寶鳳的喊叫。她顧不上自己臉上的傷口,壓扁的棉球落在地上。她跪在迎春身側,藥箱子摔到一邊。她用右胳膊攬住迎春的脖子,看着迎春額頭上傷口,娘啊,你這是怎麼啦……是誰幹的?洪泰岳怒吼着,朝瓦片飛來的方向撲過來。我沒有躲閃,儘管我可以轉瞬之間消逝得無影無蹤。這事我辦得笨拙,儘管是好心辦了壞事,但我也甘願受懲罰。儘管是洪泰岳先起意搜捕暗中扔瓦片傷人的壞蛋,但最先跑到杏樹後邊發現我的卻並不是他。他已經老了,骨節生了鏽,失去了敏捷和靈活。最先躥到樹後發現了我的依然是那討厭的莫言,他那野貓一樣靈活的身體和他那幾近病態的好奇心配合得無比默契。是它乾的!他驚喜地對身後蜂擁而至的人們宣告着他的發現。我僵硬地坐着,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嚕,表示着我的悔恨之意,準備接受人們的懲罰。我看到眾人那些被月光照亮的臉上都浮現出困惑的表情。我敢肯定是它乾的!莫言對眾人說,我親眼看到過它用爪子夾着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字呢!洪泰岳重重地拍了一下莫言的肩膀,嘲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