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二十七章 醋海翻騰兄弟發瘋 油嘴滑舌莫言遭忌 · 2 線上閱讀

正在此時,西門寶鳳背着藥箱匆匆而入。她有很好的醫務工作者的氣質,並不因為炕下躺着昏厥的母親,炕上躺着噴血的弟弟而驚慌失措。她已經是個經驗豐富的「赤腳醫生」。她臉色蒼白,目光憂鬱。她的手無論冬夏,都像冰一樣涼。我知道她的內心也為情感所苦。她痛苦的病根就是那個「大叫驢」常天紅,這是歷史事實,我曾親眼見到,莫言的小說里也有蹤可尋。她打開箱子,拿出一個扁扁的鐵盒,抽出一根閃閃發光的銀針,對準迎春的「人中」穴,又准又狠地刺了一下,迎春呻吟了一聲,睜開了眼睛。寶鳳示意人們,將被捆綁成一捆樹棍子模樣的解放往炕邊拖了拖。她既沒摸他的脈,也沒聽他的心臟;沒試他的體溫也沒量他的血壓;仿佛一切俱在她的意料之中;仿佛她要治療的不是藍解放,而是她自己。她從藥箱捏出兩支安瓿,夾在手指的縫裡,然後用鑷子敲破,用針管吸光瓶中藥液,將針管舉起,對着明亮的電燈,推動針管,亮晶晶的水珠從針尖射出。這個畫面很神聖很莊嚴很經典很常見,那些宣傳畫上,那些電影電視中,常常有這樣的畫面和鏡頭,幹這種活兒的人被稱為白衣天使,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瞪着大眼睛翻卷着長睫毛。在我們西門屯,西門寶鳳不可能戴上白帽子大口罩,也不可能穿着白大褂,她穿着一件大翻領的藍華達呢上衣,一件白襯衣的領子翻在藍褂子的領上。這是當時的時尚,青年男女們總是突出表現層層疊疊的衣領,如果因為家貧買不起多層次的內衣,就買那種幾毛錢一個的假領子。這個晚上寶鳳的外衣裡邊穿着的確是襯衣而不是假領。她的蒼白的臉色和憂鬱眼神也很符合小說家筆下的正派人物肖像。她用酒精棉球,輕描淡寫地擦了擦藍解放的胳膊上那塊發達的肌肉,一針紮下去,不到一分鐘,注射完畢,針頭拔出來。她注射的部位不是常見的屁股而是胳膊,這可能與藍解放被人用繩子捆綁的特殊情況有關。對藍解放這種因精神遭受強烈刺激,內心巨大痛苦的人而言,別說在他的胳膊上扎一針,即使卸去他一條胳膊,他也不會哼一聲。

當然,這是俺極度誇張的說法。這樣的說法,在當時的語境裡,也算不上什麼大話。當時的人,包括你藍解放,不也是動不動就口出豪言壯語,什麼「泰山壓頂不彎腰」,什麼「砍頭只當風吹帽」,什麼「粉身碎骨也心甘」嗎?莫言那小子,更是說這種牛皮大話的行家裡手。後來他成了所謂的作家之後,對這種語言現象有所反思。他說:「極度誇張的語言是極度虛偽的社會的反映,而暴力的語言是社會暴行的前驅。」

寶鳳給你注射了安神鎮靜的藥物之後,你慢慢地安靜下來。你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虛空,但鼻腔和咽喉里發出了鼾聲。眾人緊張的神情,都鬆弛了,猶如受了潮濕的鼓皮或者鬆了把子的琴弦。我也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你藍解放又不是我的兒子,你是死是活、是瘋是傻與我有屁相干?但我還是鬆了一口氣。畢竟,我想,你是從迎春的肚子裡鑽出來的孩子,而迎春的肚子,曾經是我的遙遠的前身西門鬧的財產。我想我真正應該關心的是西門金龍,那才是我的親生。想到此我披着幽藍的月光往發電機房奔跑,杏花瓣兒紛紛飄落,宛如月光的碎屑。在柴油機發了瘋般的轟鳴中,整個杏園都在顫抖。我聽到那些已經漸漸恢復了元氣的沂蒙豬們有的在說着含混不清的夢話,有的在竊竊私語。我看到黑色的刁小三,披着幽藍、涼爽的月光外套,坐在豬群之花「蝴蝶迷」的柵欄門前,前爪夾着一個橢圓形的、用紅色塑料鑲着邊的小鏡子,反射着月光,照進豬舍,一定是照在蝴蝶迷塗脂抹粉的腮幫子上。這小子齜着它那兩根漫長的獠牙,臉上掛着愚蠢的笑容,色情的哈拉子,像透明的蠶絲,從它的下巴上流了下來。我感到醋意大發,怒火中燒,耳朵上的血管子蹦跳如爆豆,不由自主地想衝上去與刁小三拼命。但理智之光在暴躁的時刻照亮了我心頭。是的,按照動物界的習慣,交配權的鬥爭就是你死我活的肉搏,勝者去交歡,敗者靠邊站。但我畢竟不是一頭一般的豬,刁小三也不是頭愚蠢的畜生,我們倆之間必有一戰,但時機尚未成熟。杏園裡已經有了母豬發情的騷味,但不濃烈,交配的季節尚未到來,因此,就讓刁小三這小子先在那裡騷情着吧。

發電機房裡,懸掛着一盞二百瓦的白熾燈泡,光線刺目,不敢直視。我看到西門金龍那小子,屁股坐在鋪了一層紅磚的地面上,背靠着牆壁,兩條長腿,筆直地伸出,赤着腳,蹺着大腳丫子。暴跳如雷的柴油機上震落的油珠滴到他的腳指甲上和腳背上,猶如黏稠的狗血。他敞着懷,露出紫紅的背心。頭髮披散,眼睛發紅,有瘋癲之狀,很酷。在他的身側,有一個翠綠的酒瓶子,酒瓶子上的標籤說明這是那個時代里高密東北鄉人所能喝到的最高級的白酒:景芝白干。景芝白干,用高粱釀造,醬香型,六十二度,勁道峻烈,猶如紅鬃烈馬,一般的人,半斤即可放倒。一般的人,輕易捨不得也喝不起這樣的優質白酒。金龍喝這樣高級的白酒,說明他的內心痛苦到極點,他大概是想醉死算球,因為老子看到,這兒子的腿邊歪倒着一個喝乾了的酒瓶子,手中握着的瓶子裡,也只剩下小半瓶了。兩斤點火就會熊熊燃燒的景芝白干下了肚,這兒子,死不了也要落個半傻。

莫言那小子,立正站在西門金龍身側,眯縫着小眼,說:「西門大哥,別喝了,洪書記叫你去訓話呢!」

「洪書記?」金龍乜斜着眼說,「洪書記算個雞巴?!他找我訓話,我還要找他訓話呢!」

「金龍大哥,」莫言壞壞地說,「你和互助姐在杏樹上弄事,被解放哥看到了,他馬上就瘋了,十幾個壯小伙子都按不住他,指頭粗的鐵棍,被他一口就咬斷了。你還是去看看他吧,他畢竟還是你的同胞兄弟。」

「同胞兄弟?誰是他的同胞兄弟?你小子跟他才是同胞兄弟呢!」

「金龍大哥,」莫言說,「去不去是你的事,反正我把話捎到了。」

莫言說完了話,但並沒有走的意思。他伸出一隻腳,把那個倒在地上的酒瓶子往眼前一撥,然後以非常迅捷的動作彎腰把酒瓶子撿了起來,眯着眼睛往瓶子裡看——他的眼前一定是一片綠色——他將酒瓶中殘存的酒倒進嘴巴,吧咂着口舌,嘖嘖有聲,連聲誇讚:「景芝白干,好酒,果然名不虛傳!」

金龍將手中的瓶子舉起來,仰着脖子,將瓶中酒,咕嘟咕嘟,倒進喉嚨——屋子裡瀰漫開濃烈的酒香——他將手中的酒瓶對着莫言擲去。莫言舉瓶相迎。兩瓶相碰,響聲清脆,碎片紛紛落地。屋中酒氣更濃。「滾!」金龍大吼着,「你他媽的滾!」莫言連連倒退。金龍撿起身邊的鞋子、螺絲扳手等物對着莫言投擲,並罵:「你這個奸細,小人!滾開,不要讓我看到你!」莫言連連躲閃着,嘴裡嘟噥着:「瘋了,那個沒好,這個又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