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二十六章 刁小三因妒拆豬舍 藍金龍巧計度嚴冬 · 1 線上閱讀

1972年的冬天,對於杏園豬場的豬來說,是一場真正的生死考驗。儘管養豬現場會後,縣裡調撥了兩萬斤飼料糧作為對西門屯大隊的獎勵,但縣裡撥下來的僅僅是個數字,最終還要在公社革委會的督促下,由公社糧管所那個狂喜歡吃老鼠肉的姓金人送外號金耗子的所長具體落實。這位耗子所長把那些在倉庫邊角積壓多年的霉變薯干和高粱以次充好發往我們的豬場,數量上也大打了折扣。這批霉爛糧食中摻雜的老鼠屎足有一噸,使我們杏園豬場整整一個冬天都籠罩在一股奇特的臊臭之下。是的,在養豬現場會前後,我們吃香的喝辣的,過了一段地主資產階級般的腐朽生活。但現場會開完不到一個月,大隊裡的糧庫就頻頻告急,天氣也日漸寒冷,看起來很浪漫的白雪帶來了徹骨的寒冷,我們陷入了饑寒交迫之中。

那年冬天的雪,大得有點邪乎,這不是我故意渲染,而是真實存在。縣氣象局有記錄,縣誌上有記載,莫言的小說《養豬記》里也曾提及。

莫言從小就喜歡妖言惑眾,他寫到小說里的那些話,更是真真假假,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養豬記》里所寫,時間、地點都是對的,雪景的描寫也是對的,但豬的頭數和來路卻有所篡改。明明是來自沂蒙山,他卻改成了五蓮山;明明是一千零五十七頭,他卻改成九百餘頭;但這都是細枝末節,對一個寫小說的人寫到小說里的話,我們沒有必要去跟他較真。

儘管我對那群沂蒙山豬從心底里透着蔑視,與它們同類,是我的恥辱,但我畢竟與它們同了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沂蒙山豬接二連三地死亡,使杏園豬場籠罩着沉重的悲劇氣氛。為了保存體力,減少熱量揮發,在那些日子裡,我減少了夜間巡遊的次數。我用蹄爪將那些因為使用日久而破碎了的樹葉和成了粉末的乾草扒攏到牆角,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蹄印,猶如精心編織的網絡圖案。我臥在這堆碎草爛葉的中央,用兩隻前爪托着腮,看着紛紛揚揚的大雪,嗅着降雪時特有的清冷氣息,心中浮現着一陣陣悲涼情緒。說實話,我不是一頭多愁善感的豬,我身上多的是狂歡氣質,多的是抗爭意識,而基本上沒有那種哼哼唧唧的小資情調。

北風呼嘯,河道中巨冰開裂,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梆梆梆梆,猶如命運在深夜裡敲門。豬舍前部的積雪,幾乎與被積雪壓彎的杏樹杈連在一起,杏園裡不時響起樹枝被積雪壓斷時發出的清脆響聲,而隨着這清脆聲響,總是有一陣沉悶的聲響,那是樹上的積雪隨之塌落時發出的聲音。在那樣的暗夜裡,我的眼界所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因為柴油短缺,早已停止磨電,所以即便我把那根燈繩扽斷也扽不來一線光明。這樣白雪覆蓋的暗夜,應該是產生童話的環境,應該是產生夢想的時刻,但飢餓和寒冷,粉碎了童話和夢想。我必須講良心話,也就是說,在豬飼料最為短缺的時候,在沂蒙山豬們依靠着漚爛的樹葉子和從棉花加工廠買來的棉籽皮苟延殘喘的日子裡,西門金龍還是在我的飼料中,保證了四分之一比例的精料,那精料當然也只是霉變的薯干,但總比豆葉和棉籽皮好。

我臥着,苦熬漫漫長夜,時而在夢中,時而在現實中。天上偶爾會露出幾顆星星,星光璀璨,宛如女王胸脯上的鑽石。我無法睡得安寧,因為那些沂蒙山豬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聲音,讓我感到無比的淒涼。回首往事,淚水盈滿了我的眼睛。淚珠一旦流到腮毛上,片刻之間便凍成了珍珠。隔壁的刁小三也在哀嚎,它現在該自食不講衛生的惡果了。它的窩裡沒有一點乾燥之處,到處是屎尿結成的冰坨子。它在窩裡奔跑嗥叫,發出狼一樣的叫聲,與曠野里真正的狼嗥遙相呼應。它不斷地高聲咒罵,咒罵世道的不公。每當開飯之時,我就聽到它破口大罵。它罵洪泰岳,罵西門金龍,罵藍解放,更罵那個專門負責給我們餵食的白氏、杏兒,那個早已與泥土同化的惡霸地主西門鬧的未亡人。白氏總是擔着兩桶飼料來餵我們。她的小腳在積雪成冰的小路上蹣跚着,她穿着破棉衣的身體在雪中的小路上扭動着。她頭上蒙着一條藍色的圍巾,口鼻中噴出的熱氣,在眉毛和頭髮上結成了白霜。她的雙手粗糙,皮膚皴裂,像燒過的枯木。她擔着食桶行進時,把手中的長柄勺子當成了拐棍。食桶中熱氣微弱,但氣味洶湧。從氣味上就可以清晰地辨別出飼料的優劣。總是前邊的桶里盛着屬於我的食物,總是後邊的桶里裝着屬於刁小三的食物。

白氏放下擔子,用勺子撥去土牆上厚厚的積雪,然後探身進來,用勺子清理我的食槽。然後她雙手費力地把食桶提起來,隔着土牆,把黑乎乎的飼料,倒進我的槽里。這時候我總是迫不及待地搶食,以至於黏乎乎的食料落在我的頭、耳上。然後她就會用勺子刮去我耳上的和頭頂上的食料。食物並不可口,尤其不能細嚼,因為一細嚼,腐敗的氣味就會布滿口腔和咽喉。在我大口吞咽時發出的「呱噠呱噠」的響聲里,白氏總是要感慨萬端地表揚我:

「豬十六啊,豬十六,你真是一頭不挑食的好豬啊!」

白氏總是在餵過我之後才去餵刁小三。觀看我的瀟灑吃相似乎讓她心中幸福。如果不是刁小三的瘋狂嚎叫我想她很可能忘記了餵它。我忘不了白氏低頭看我吃食時的溫存目光,她對我的好我當然明白,但我不願意往深里去想,畢竟事過多年,人畜異路。

我聽到刁小三咬住了她的勺子,我看到了刁小三前爪扶牆站立伸出牆頭的猙獰面孔。它獠牙鋸齒,眼睛血紅。白氏敲打着它的長嘴,猶如敲着一個木頭梆子。她將屬於刁小三的食料倒進刁小三的食槽。她低聲咒罵:

「你這頭髒豬,窩裡吃窩裡拉,怎麼還不凍死這你這惡鬼!」

刁小三隻吃了一口就罵起來:

「西門白氏,你這個偏心的刁婆子!你把精料全加到豬十六的桶里,我的桶里,全是爛樹葉子!我操你們這些王八蛋的親娘!」

罵着罵着,刁小三就嚶嚶地哭起來了。而西門白氏,根本不理會它的罵,挑起空桶,拄着勺子,搖搖擺擺地走了。

刁小三扒着牆頭望過來,對着我發牢騷,骯髒的口水,滴到我的豬舍里。我對它嫉恨的目光視而不見,只管低頭疾吃。刁小三道:

「豬十六,這是什麼世道?為什麼一樣的豬兩樣待遇?難道就因為我是黑色你是白色嗎?難道就因為你是本地豬我是外地豬嗎?難道就因為你模樣漂亮我相貌醜陋嗎?而且,你小子也未必就比我漂亮到哪裡去……」

對這樣的蠢貨,我能對它說什麼呢?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那麼多公平之事,官長騎馬,難道士兵也要騎馬嗎?是的,在蘇聯紅軍布瓊尼元帥的騎兵軍里,官長騎馬士兵也騎馬,但官長騎的是駿馬,士兵騎的是爛馬,待遇還是不一樣的。

「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統統咬死,我要撕開他們的肚皮,把他們的腸子拖出來……」刁小三將兩隻前爪搭在兩間豬舍間隔開來的土牆上,咬牙切齒地說:「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你信不信?你可以不信,但是我堅信不移!」

「你說得很對,」我想我沒必要得罪這個傢伙,便順着它說,「我相信你的膽量和能力,我等待着你干出驚天動地的事情。」

「那麼,」它流着涎水說,「把你槽中剩下的食物,賞給兄弟吃了吧?」

我看着它貪婪的目光和骯髒的嘴巴,心中產生了極度的厭惡,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本來就很低,現在更低到了淤泥里。我心中盤算着,讓它的髒嘴污染我的食槽,那是我極不情願的,但當面駁回這個已經十分卑微的要求,似乎又很難開口。我支吾着:

「老刁,其實,我的食物,跟你的食物,並沒有什麼區別……你這是兒童心理,總以為別人盤子裡的蛋糕是最大的……」

「媽拉個巴子的,你以為老子真傻嗎?」刁小三氣急敗壞地說,「瞞得了老子的眼睛,瞞不過老子的鼻子!其實連老子的眼睛也瞞不了,」刁小三彎腰從自己的食槽里挖起一塊飼料,用爪子舉着,摔在我食槽的邊沿上,與我食槽中殘餘的飼料成為鮮明的對照,「你自己看看,你吃的是什麼,我吃的是什麼?媽的,都是一樣的公豬,憑什麼兩樣待遇,你『為革命配種』,難道老子是為反革命配種嗎?人,被他們分成了革命和反革命的,難道豬也分成了階級嗎?這完全是私心雜念在作怪,我看到了西門白氏看你的目光,簡直像一個女人看自己的老公!她是不是想讓你給她配種啊?你要給她配上種,明年一開春,她就會生出一群人頭豬身,或者豬頭人身的小怪物,那才是美妙無比!」刁小三惡毒地說。惡意的誹謗舒緩了它心頭的鬱悶,它奸邪地笑起來。

我用前爪挑起它摔過來的那坨飼料,用力甩到牆外。我輕蔑地說:「我本來正在考慮答應你的請求,但你這樣侮辱我,對不起,刁兄,我寧願把剩下的食物扔到屎里,也不會給你吃。」我用爪子挖起食槽里的食物,扔到我定點排泄大便的地方。我回到乾燥的窩裡趴下,悠閒地說,「閣下,如果你想吃,那麼,請吧!」

刁小三眼睛放出綠光,牙齒咬得咯咯響,它說:「豬十六,古人曰:出水才看兩腿泥!咱們騎驢看賬本,走着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陽光輪着轉,不會永遠照着你的窩!」說完了這些話,它猙獰的臉便從牆頭上驀地消失。我聽到它在隔壁焦躁地轉圈子,並不時地用腦袋撞鐵門子,用爪子搔牆壁。後來,我聽到隔壁發出了一種怪異的聲音,猜了許久,我才明白:這小子,一半是為了取暖,一半是為了發泄,竟然立起來,用嘴巴,撕扯着舍頂上的高粱秸稈,連我的豬舍頂部,都受到了牽連。

我前爪扶着牆探過頭去,對它的破壞行為表示抗議:「刁小三,不許你這樣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