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二十三章 豬十六喬遷安樂窩 刁小三誤食酒饅頭 · 3 線上閱讀

洪泰岳對女人們大加讚賞,對那些粗野蠻幹的男人冷嘲熱諷。他對坐在地上哼哼不止的胡賓說:「怎麼,雞巴被豬咬掉了嗎?看看你這熊樣,起來,躲到一邊去,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他對慘叫不止的陳大福說:「還有你,哪裡像個男人,即便是咬掉了兩個指頭,也用不着這樣哭嚎!」陳大福攥着手指道:「書記,我這是工傷,公家要給我醫療費和營養費!」洪泰岳道:「你回家等着吧,等着國務院和中央軍委派直升機來接你去北京治傷,沒準中央首長還會接見你呢!」陳大福道:「書記,你用不着諷刺我,我雖然傻,但好話壞話還是能聽出來的!」洪泰岳啐了陳大福一臉唾沫,又對準他的屁股踹了一腳,罵道:「滾你媽的蛋!你傻,你偷雞摸狗時怎麼不傻?你爭競工分時怎麼不傻?」說着,又踢了陳大福一腳。陳大福躲閃着,喊道:「共產黨還打人啊?」洪泰岳道:「共產黨不打好人,對你這樣的二流子,除了打別無良藥可治,你最好躲到我的眼界外邊去,看見你我心裡就憋悶!二小隊的記工員來了沒有?今天早上,參加抓豬的人都記半個工,但胡賓和陳大福不記!」「憑什麼?」陳大福拔高嗓門吼叫着。「憑什麼?」胡賓尖着嗓子吼叫着。「什麼也不憑,我看着你們倆不順眼!」「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陳大福忘記了手上的傷,將那傷手,攥成一個拳頭,在洪泰岳眼前揮舞着,喊叫,「你扣我工分,想把我的老婆孩子餓死嗎?我今天晚上就帶着老婆孩子睡到你家裡去!」洪泰岳輕蔑地說:「你以為我老洪是被人嚇唬着長大的嗎?老子革命幾十年,什麼樣的難纏貨色都見過,你這一套癩皮狗戰法,對付別人也許有效,在老子面前不靈!」胡賓原本也想跟着陳大福吵嚷,但他的老婆白蓮,用沾滿豬屎的胖手,扇了他一個嘴巴子,然後賠着笑臉對洪泰岳說:「書記,你別跟他一般見識。」胡賓窩着嘴,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憋屈樣子。洪泰岳說:「起來吧,難道還指望着四人轎來抬你嗎?」於是胡賓委屈着爬起來,跟在身高馬大的白蓮身後,縮着脖子,回家去了。

在鬧鬧哄哄中,一千零五十七頭沂蒙山豬,絕大多數被捉了進去,只有三頭,尚未歸舍。一頭土黃色的母豬死了,一頭黑色間白花的小豬也死了。另有一頭,就是那隻黑色的野豬刁小三,鑽到汽車底下,死活也不出來。基幹民兵王臣,從飼養棚里扛來一根梧桐杆子,想把它捅出來,但杆子剛伸進去,就被刁小三咬住。豬和人僵持着,形成拔河的狀態。我雖然看不到車底下的刁小三,但完全可以想象出它的模樣。它咬住杆子,鬃毛直豎,雙眼放出綠色的凶光。這基本上不是一頭家豬,而是一匹野獸。這頭野獸在後來的歲月里,教會了我很多。它先是我的敵人,後是我的謀士。正如前面所說,我與刁小三的故事,將在後面的篇章里,濃墨重彩地渲染之。

那身材魁梧的民兵與車廂下的刁小三較勁,正好是勢均力敵,木杆子偶有進退,也是在方寸之間。眾人都看得呆了。洪泰岳側歪着身子,往汽車底下望去。許多人都學着老洪的樣子側歪着身子往汽車底下看去。我看着那些人的怪樣子,努力想象着車底下那頭豬,那個桀驁不馴、流里流氣的好漢。終於有人覺悟,上前來幫王臣的忙。我對這些人產生了不屑之感。公平角力,一對一嘛,幾個人對付一頭豬,算什麼人呢!我擔心着車下的豬隨時都會被那杆子拽出來,像從泥土裡扽出一個巨大的蘿蔔,但隨即就聽到「喀吧」一聲脆響,只見那幾個扽着杆子的男人往後跌倒,疊成一堆。杆子斷去一截,茬口雪白,顯然是被刁小三咬斷了。

眾人不由得喝起彩來。世間的萬物就是這樣,小壞小怪遭人厭恨,大壞大怪被人敬仰。那刁小三的行為,雖然還算不上大壞大怪,但已經明顯地超越了小壞小怪的程度。又有人將杆子捅了進去,但車底下傳出的「喀吧」聲嚇得那人扔掉杆子就跑了。眾人議論紛紛,有建議用土槍打的,有建議用扎槍攮的,有建議用烈火燒的。這些野蠻的建議都遭到了洪書記的否定。洪書記神色沉重地說:「都是些比屎還臭的主意,我們要『大養其豬』,不是大養死豬!」於是又有人建議派一個膽大的女人鑽進車底去給它搔痒痒,再凶的公豬,也知道尊重女性吧?再凶的豬,被女人一搔癢,也會野性頓消吧?主意是好主意,但派誰進去,立即就成了問題。此時還擔任着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但其實一點權力也沒有的黃瞳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婦!誰能鑽進去把這頭野豬降服了,獎給三個勞動日的工分!」洪泰岳冷冷地說:「那就讓你老婆鑽進去!」吳秋香避到人後,罵黃瞳道:「你多嘴多舌,自找難看!別說是三個勞動日的工分,就是三百個勞動日的工分,老娘也不進去!」正為難間,只見西門金龍,從杏園盡頭那五間養豬人的宿舍兼煮飼料的屋子裡走出來。初出門時黃家雙嬌一邊一個攙扶着他,走了幾步後,便將二女推開。二女並肩跟隨着他,如同他的兩個美女保鏢。在他們身後,還跟隨着身背藥箱的西門寶鳳與藍解放、白杏兒、莫言等一干人。我看到了西門金龍那張風塵僕僕的嚴肅面孔,看到了藍解放、白杏兒等十幾個人挑着的豬飼料木桶,雖然用杏葉堵着鼻孔我也嗅到了飼料的香氣。那是用棉子餅、紅薯干、黑豆屑兒與紅薯葉兒混合熬成的糊狀物。在金色的陽光照耀下,木桶里冒着乳白的蒸汽,那香味兒就隨着蒸汽擴散開來。我還看到,那幾間屋子裡,蒸汽像雲團一樣從門口洶湧而出。這一干人,雖然七長八短,但在那個早晨卻平添了許多莊嚴色彩,仿佛是一群為前線的戰士送飯的支前隊伍。我知道那些已經差不多餓成了夾板的沂蒙山豬馬上就該大快朵頤了,它們的幸福生活其實已經開始了。儘管我出身高貴,不屑與你們為伍,但既然已投生為豬,也只好入鄉隨俗,視你們為同類,兄弟姐妹們,讓我祝福你們吧,祝你們身體健康胃口好!祝你們儘快適應這裡的生活,為社會主義多拉屎多撒尿多長膘,按他們的說法,一頭豬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廠,豬身上全是寶:肉是美味佳肴,皮可製革,骨頭可熬膠,鬃毛可制刷子,連我們的苦膽都可入藥。

看到金龍來到,眾人齊聲道:好了,好了!解鈴還需系鈴人。既然金龍能把這頭野豬從沂蒙山拉來,就有辦法把它從汽車底下弄出來。洪泰岳遞給金龍一支煙,並親自為他點着火。書記敬煙,高級禮遇,非同小可。金龍嘴唇發白,眼圈發青,頭髮凌亂,看上去十分疲憊。這次沂蒙山購豬,他勞苦功高,在社員中樹立了威信,並重新贏得了洪書記的信任。書記的敬煙,看來也讓他受寵若驚。他將抽了半截的香煙放在一塊磚頭上——那煙隨即就被莫言撿了去抽——脫掉那件已經褪色發白、肩膀和袖口都打了補丁的舊軍裝,顯出一件紫紅色的翻領運動衫,胸前用白漆印着「井岡山」三個毛體大字,把袖子捋上去,彎腰就要往車下鑽。洪泰岳一把拉住他,說:

「金龍,不要蠻幹,這頭豬,基本上是瘋了。我不希望你傷了它,更不希望它傷了你。你與它,都是我們西門屯大隊的寶貴財富。」

金龍蹲下身,往車下張望着。他撿起一塊沾滿白霜的瓦片擲進去,我猜想那刁小三一張口就咬住了那瓦片,「喀嘣喀嘣」嚼碎,小眼睛凶光四射,讓人不寒而慄。金龍站起來,嘴唇一抿,腮上浮起笑意。我十分熟悉這小子的這副表情,只要他的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就說明他已經有了主意,而且多半是妙不可言的主意。他貼近洪泰岳的耳朵說話,仿佛怕被車底下的刁小三聽到。其實他是多慮了,我相信除了我之外,這地球上的豬,都聽不懂人類的語言,而我能聽懂人類的語言,是一個極個別的例子,因為那望鄉台上的孟婆湯,對我不起作用,否則我也如那些輪迴中的芸芸眾生一樣,一碗湯灌下去,什麼前生來世,都會忘卻得乾乾淨淨。我看到洪泰岳臉上也綻開了笑容,他拍着金龍的肩膀,笑着說:

「小子,虧你想得出來!」

用了大約抽半支煙捲的時間,西門寶鳳手捧着兩個雪白的饅頭跑過來。我看到那饅頭被泡漲了,散發着濃郁的酒香。我馬上就明白了金龍的詭計,他是想讓刁小三醉倒,失去反抗能力。如果我是刁小三,我自然不會上當。但刁小三畢竟是一頭豬,野勁兒十足,但智商顯然不高。金龍把浸了酒的饅頭扔到車下。我心中暗暗念叨着:哥們兒,千萬別吃,一吃就中了人家的計了!但刁小三顯然是把酒饅頭吃了,因為我看到金龍和洪泰岳等人臉上都洋溢着陰謀得逞後的喜氣。接着我又看到,金龍拍着巴掌說:「倒也,倒也!」這語言是從古典小說學來的,古典小說里那些強人,在酒里加上蒙汗藥,騙着人家喝下去後,就拍着巴掌說「倒也,倒也」,於是那些人就倒了。金龍鑽到車下,把醉得搖頭晃腦的刁小三拖了出來。刁小三哼哼着,失去了反抗能力,任由人們把它抬起來,扔到與我的新舍只隔着一道牆的豬舍里。這兩間豬舍是獨立房屋,是專為種公豬準備的,他們把刁小三放進來,顯然也是把它當成種公豬來培養的。我感到這是一個荒誕的決定。我四肢強健,身體修長,粉皮白毛,短嘴肥耳,是豬中的英俊少年,培養我做種豬,是天經地義之事,可這刁小三——它的容貌體態諸位已經知曉——這樣的劣種,能配出什麼樣的後代?——事隔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金龍和洪泰岳的決定是對的。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物資貧乏,豬肉供應嚴重短缺,那時候人們最喜歡吃的是那種入口就化的肥肉,可現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人們的嘴巴越來越刁,已經不滿足於吃家養的東西,更喜歡吃野味,刁小三交配出來的後代,都可以當成天然野豬出售。這些都是後話,暫不提它。

當然,作為一頭智慧超群的豬,我不會忘記保護自己。當我看到他們抬着刁小三往這邊運動時,馬上就猜到了他們的意圖。我及時地將兩條腿從杏樹杈上拿下來,然後悄悄地趴在牆角那一堆乾草和枯葉中裝睡。我聽到他們把刁小三扔到隔壁時發出的沉重聲響,聽到刁小三的哼哼聲,我也聽到了洪泰岳與金龍等人對我的誇獎。我悄悄地睜開一條眼縫,看到牆外那些人。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他們的臉上都如敷了金粉一樣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