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七卷 四、』ANÁГKH · 3 線上閱讀

堂克洛德刷地臉白了,學生漫不經心地接着說:

「同一個人刻在下面的那個希臘字,意思是淫穢。您看我的希臘文還可以吧?」

副主教默不作聲。這一堂希臘文課使他陷入了沉思。

被嬌慣的孩子的種種狡獪,小約翰都應有盡有,所以,他認為時機有利,可以提一提他的要求了。於是,他拿出極其溫柔的腔調,開口言道:

「我的好兄長,難道您恨我恨到了這種程度:擺出惡狠狠的樣子,僅僅是因為我打架玩玩,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打着打着給了誰兩下子,打了什么小孩子、小崽崽(quibusdam marmosetis)?——您看,好哥哥克洛德,拉丁話我就是會!」

可是,這種虛偽的甜言蜜語對於嚴厲的大哥哥並沒有起到往常那樣的作用。刻柏魯斯不咬蜜糕(66)。副主教板起的面孔絲毫不見舒展。

(66)刻柏魯斯是看守地獄大門的百頭犬。特洛伊的英雄艾內亞斯扔以蜜糕,它吃了即被麻醉。艾內亞斯就達到了進去的目的。

「您想達到什麼目的?」他乾巴巴地說。

「好,乾脆說吧!聽着!」約翰鼓起了勇氣,「我需要錢!」

聽到這樣厚顏無恥的宣告,副主教臉上頓時表現出說教的慈父般的表情:

「約翰先生,您知道,我們家蒂爾夏普采邑,連年貢和二十一棟房租金統統算在內,常年收入不過是三十九利弗十一蘇六德尼埃巴黎幣。比起帕克勒兄弟那時候多一半,可還是不多的。」

「我需要錢,」約翰堅韌不拔地說。

「您知道,教會法庭已經決定:我們的二十一棟房歸依主教(67)的正式采邑,要贖回這一隸屬關係,必須向尊敬的主教償付兩個鍍金的銀馬克,價值六個巴黎利弗。可是,這兩個馬克我還沒有湊齊。您看!」

(67)路易·德·博蒙。

「我看我需要錢!」約翰第三次說。

「您要錢幹什麼用?」

一聽這個問題,約翰眼裡閃爍着希望。他依然裝出甜蜜蜜的撒嬌模樣。

「親愛的哥哥克洛德,您看,我向您要錢絕不會有壞的意圖。我並不是打算同您那些什長去小酒店耍派頭,也不是要騎上駿馬,華鞍彩鐙,帶着僕人(cum meo laquasio),到巴黎街上去出風頭。不是的,哥哥,是為了做好事。」

「什麼好事?」克洛德感到意外,問道。

「我有兩個好朋友想給俄德里埃濟貧所的一個寡婦的嬰兒買小衣服。這是慈善事。得花三個弗洛林,我也想湊一份。」

「您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彼埃爾屠夫和巴普蒂斯特嚼鳥者(68)。」

(68)嚼鳥者,是「賭徒」的意思。

「哼!這兩個名字可真適合行善,就像石炮適合於主壇!」副主教說。

約翰杜撰這麼兩個名字確實挑選得不怎麼樣。他覺察到了,可是太晚了。

敏銳的克洛德又說:「還有,什么小衣服得花三個弗洛林?還是給什麼寡婦的?從什麼時候起,俄德里埃寡婦給自己的孩子穿什么小衣服?」

約翰再次試圖打破僵局,說道:「算了!乾脆說吧,我就是需要錢,今天晚上去愛谷看伊莎博·提埃里(69)!」

(69)愛谷,妓院名;伊莎博·提埃里,妓女名。

「你這個淫穢的壞蛋!」教士喊了起來。

「』Αυανυεiα(70),」約翰說。

(70)「淫穢」。

約翰也許是故意搗蛋,從斗室的牆上照搬了這個希臘詞,對於教士起了奇特的作用。他咬咬嘴唇,憤怒化作了面紅耳赤。於是,他說:

「你給我滾!我在等人。」

學生再作一次努力:

「克洛德哥哥,至少給我一個巴黎小錢吃飯吧!」

「格臘田教令您學得怎麼樣?」堂克洛德問道。

「作業本丟了。」

「拉丁文學得怎麼樣?」

「賀拉斯的書給人偷了。」

「亞里士多德學得怎麼樣?」

「說真的!哥哥,不是有個神父說,異端邪說在任何時代都是以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為罪惡淵藪(71)嗎?去它的亞里士多德!我才不想為他的形而上學毀棄我的宗教哩!」

(71)托馬斯·阿奎那說過類似的話。

副主教又說:「年輕人!上次國王入城的時候,有個侍從貴族名叫菲利浦·科敏,他的鞍披上面繡着他家的家訓,我勸你好好想想:Qui non laborat non manducet.(72)」

(72)拉丁文,不勞動者不得食。

學生半晌不作聲,搔搔耳朵,眼睛盯着地面,滿臉不高興。突然,他轉向克洛德,敏捷快速就跟鶺鴒似的。

「這麼說,好哥哥,您不肯給我一個巴黎蘇去向麵包鋪買一塊麵包吃?」

「Qui non laborat non manducet.」

副主教不為所動,仍然如此回答。約翰聽了,雙手捂住臉,就跟女人哭泣似的,同時以絕望的腔調叫道:「Οτοτοτοτοτci(73)!」

(73)這是約翰胡謅的一個希臘詞。

克洛德聽到這麼個怪聲,大吃一驚,問道:「這什麼意思,先生?」

「嘿,什麼!」學生說,不知羞恥地抬眼看看克洛德——其實,他剛剛偷偷用拳頭使勁搓揉,使兩眼顯出流淚的紅色。他又說:「這是希臘話呀!是艾斯庫洛斯寫的抑抑揚格(74)詩句,是充分表達痛苦的哩!」

(74)艾斯庫洛斯,見第149頁注②。抑抑揚格是輕輕重的格律。

說到這裡,他又突然哈哈大笑,滑稽得要命,笑得那麼厲害,副主教也只好笑了。其實得怪克洛德自己,誰叫他那樣嬌慣這孩子的?

約翰看見哥哥給逗樂了,膽子更大,又說:「啊,好哥哥克洛德!您看我的靴子都破了,世界上哪裡還有比我這後跟拖舌頭的靴子更帶悲劇性的腳套(75)嗎?」

(75)古希臘的一種靴子,後為悲劇角色的一種象徵。

副主教立刻又擺出原來的嚴峻面目。

「我派人給您送新靴子去好了,錢是沒有的。」

約翰繼續央求:「只要一個大子兒,哥哥!我一定把格臘田背個滾瓜爛熟,我還要堅決信仰上帝,我還要做一個科學和品德方面的真正畢塔哥拉斯!可是,給我一文小錢,可憐可憐我吧!您難道願意讓饑饉張開大嘴把我吃掉,饑饉可不就在那兒,在我面前,大張着嘴,黑洞洞,臭不可聞,深不可測,賽過韃靼人,或者說,賽過修士的鼻子!」

堂克洛德搖搖他那滿是皺紋的腦袋,還是說:「Qui non laborat...」

約翰不等他說完,叫了起來:

「算了,見鬼去吧!歡樂萬歲!我要下小酒館,去打架,去打破瓶瓶罐罐,還要去玩姑娘!」

說着,他把帽子往牆上一扔,又把手指頭打得啪啪響,就像呱噠板似的。

副主教陰沉沉地看看他。

「約翰,您沒有靈魂。」

「當真的話,按照艾壁鳩魯斯(76)的說法,我缺少一個由不知其名的某種東西所構成的無以言狀的玩藝兒。」

(76)伊壁鳩魯的拉丁讀法。

「約翰,您應該認真考慮改正錯誤。」

「這個呀?」學生叫道,看看哥哥,又看看爐灶上的蒸餾瓶,「那麼,這兒的一切:思想和瓶子,都是又厚又硬的囉!」

「約翰,您正在從很滑的斜坡上滑下去。您知道您滑到哪裡去嗎?」

「到酒館去,」約翰答道。

「酒館通向恥辱柱。」

「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燈籠罷了。打起這個燈籠,也許狄奧惹內斯就可以找到他要找的人(77)。」

(77)犬儒派哲學家狄奧惹內斯輕視人類,曾在大白天,打着燈籠在雅典大街上行走,宣稱「我在找『人』」!

「恥辱柱通向絞刑架。」

「絞刑架是一架天平,一頭是人,一頭是整個的大地。人,是光榮的!」

「絞刑架通向地獄。」

「地獄是一團大火。」

「約翰呀,約翰!下場不會好的!」

「開始會很好哩。」

這時,樓梯上響起腳步聲。

「別響!」副主教豎起一個指頭擱在嘴上,說道:「雅各先生來了!聽我說,約翰,」他又低聲說道:「您這兒看到和聽到的,絕對不許說出去。您快躲進這個爐灶里去,別出聲!」

學生鑽進爐膛,忽然想到了一個頗有收益的主意。

「順帶說一句,克洛德哥哥,給我一個弗洛林,我就不出聲。」

「別響!我答應就是。」

「得現在就給!」

「好,你拿去吧!」副主教憤然把錢包扔給他。

約翰鑽到爐灶下面,房門正好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