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二十章 藍解放叛爹入社 西門牛殺身成仁 · 3 線上閱讀

金龍連抽了你二十鞭,累得氣喘吁吁,額頭冒汗,但你臥在地上,下巴觸着地面,緊閉着雙眼,流着滾滾的熱淚,眼淚使你臉上的皮毛變得顏色很深。你不動一動,一聲不吭,皮膚上那些搐動的波紋說明你還活着,如果沒有這證明,說你是條死牛保准沒有人懷疑。我哥罵罵咧咧地走到你面前,在你的腮幫子上踢了你一腳,說:

「你給我起來!你給我起來!」

但你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金龍狂暴地吼叫着,兩腳輪番踢着你的頭,你的臉,你的嘴巴,你的肚腹,遠遠地看起來,他好像一個手舞足蹈的神漢在跳大神。你任憑他踢,紋絲不動。在他瘋狂地踢你的過程中,那頭站在你身側的蒙古蛇尾母牛,也就是你的媽,渾身打着哆嗦,彎曲的尾巴僵硬,猶如凍僵了的大蛇。我的爹在他的地里,用勁更加迅速地刨着深厚的大地。

另外的那些使牛漢子,犁完了一圈轉了回來。見金龍的牛還在原地打臥,都感到奇怪,逐一圍攏上來。心地良善的富農伍元說:

「這牛,是不是得了什麼病?」

一貫偽裝進步的田貴說:「渾身是膘,油光水滑,去年還給藍臉拉獨犁,今年臥地裝死,這牛,是反對人民公社呢!」

洪泰岳瞄一眼埋頭刨地的我爹,冷冷地說:「真是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牛!物肖其主啊!」

「打,不信打不起來它!」叛徒張大壯提議,眾人響應。

於是,七八個使牛漢子,站成一個圓圈,都將長鞭下肩,鞭子長長地順在身後,鞭杆緊握在手中。正要開打,那條蒙古母牛如同一堵朽牆,撲地便倒。但它倒地之後隨即就四條腿緊着蹬踢,馬上又站起來。它渾身顫抖,目光畏縮,彎曲的尾巴緊緊地夾在雙腿間。眾人笑了,有人說:

「看,還沒開打,把這一頭嚇癱了。」

我哥金龍,解下蒙古母牛,牽到一邊。那母牛如獲大赦,站在一邊,還是抖,但目光寧靜多了。

西門牛啊,你還是那麼靜臥着,仿佛一道沙梁。使牛漢子們拉開架勢,一個接着一個,比賽似的,炫技般的,揮動長鞭,打在你身上。一鞭接着一鞭,一聲追着一聲。牛身上,鞭痕縱橫交叉,終於滲出血跡。鞭梢沾了血,打出來的聲音更加清脆,打下去的力道更加兇狠,你的脊樑、肚腹,猶如剁肉的案板,血肉模糊。

從他們打你時,我的眼淚就開始流淌,我哭喊着,哀求着,想撲上去救你,想伏在你的背上,分擔你的痛苦,但我的雙臂,被雲集在此看熱鬧的人緊緊拽住,他們忍受着我腳踢、牙啃的痛苦,不放鬆我,他們要看這流血的悲劇。我不明白,這些善良鄉親,這些叔叔大爺,這些大哥大嫂,這些小孩子們,為什麼都變得這樣心如鐵石……

他們終於打累了,揉着酸麻的手脖子,上前察看。死了嗎?沒死。你緊緊地閉着眼睛,腮上有被鞭梢撕裂的血口子,血染紅了土地。你大聲喘息,嘴巴扎在泥土裡。你的肚腹劇烈顫抖,仿佛臨產的母牛。

從來沒見過這樣倔強的牛,那些打你的人,發自內心地感嘆着。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都有些羞愧之意。如果他們打的是一頭猛烈反抗的牛,他們會心安理得,但他們打的是一頭逆來順受的牛,這就使他們心中生出疑惑,許多古老的道德準則,許多神鬼的傳說,在他們心裡翻動起來。這還是頭牛嗎?這也許是一個神,也許是一個佛,它這樣忍受痛苦,是不是要點化身陷迷途的人,讓他們覺悟?人們,不要對他人施暴,對牛也不要;不要強迫別人干他不願意幹的事情,對牛也不要。

那些打牛的人,似乎都動了惻隱之情,勸說金龍罷休,但金龍不罷休,他性格中與牛相同的那一面,猶如毒辣的火焰熊熊燃燒,燒紅了他的眼睛,使他的五官都變化了位置。他嘴巴歪斜着,噴吐出臭氣,身體打着顫,腳步輕飄飄,猶如一個醉漢。他不是醉漢,但他喪失了理智,邪惡的魔鬼控制了他。就像牛要用寧死也不站起來證明自己的意志、捍衛自己的尊嚴一樣,我哥金龍,要不惜一切代價,動用一切手段把牛弄起來以證明自己的意志,捍衛他的尊嚴。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真是倔的碰上了更倔的。我哥他,把蒙古蛇尾母牛牽到西門牛前邊,把連接着西門牛新紮銅鼻環的韁繩拴在了蒙古母牛套索後邊的橫棍上。老天爺哪,我哥是要用一牛之力,牽拉西門牛的鼻子啊。誰都知道,牛鼻子是牛身上最脆弱的地方,牛之所以能夠被人役使,就是因為鼻子上被鑽了孔拴了環。無論多麼蠻橫的牛,一旦被控制了鼻子,頃刻間就會變得服服帖帖。西門牛,你趕快起來吧,你已經忍受了一般牛無法忍受的痛苦,現在起來,也不會辱沒你的英名啊,但是你不起來,我知道你不會起來的,如果你起來了,你就不是西門牛了。

我哥對着那頭渾身顫抖的蒙古蛇尾母牛的屁股猛擂了一拳,那母牛,腰杆子扭動着往前躥去。繩套被抻緊,那鼻環自然被抻緊,你的鼻子,嗚呼,西門牛啊!金龍,你這個傷天害理的魔鬼,放了我的牛吧!我掙扎着,但那些抓住我的人仿佛成了冰涼的石頭人。西門牛的鼻子被拉得長長的,猶如一塊灰白的膠皮。我的滋潤的、猶如淡紫色苜蓿花瓣的西門牛之鼻啊,眼見着就要被撕裂了。蒙古蛇尾母牛啊,你退縮啊,你反抗啊,你難道不知道臥在地上的西門牛是你親生的兒子嗎?你不要助金龍做惡啊,你抗暴吧,將你的生着兩隻鋒利罩角的頭歪一下,就可以頂在金龍的胸脯上,就可以中止這場暴行啊!但是那蒙古蛇尾母牛,這個無心肝的畜生,在金龍的打擊下,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前沖。西門牛的頭被迫昂起來,但它的身體依然不動,我看到它的兩條前腿似乎要屈起了,但那是我的錯覺,你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你的鼻孔里發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音,這聲音令我心肝欲裂,嗚呼,西門牛。然後,西門牛的鼻子,伴隨着一聲脆響,從中間豁開。昂起的牛頭,沉重地砸在地上。蒙古蛇尾母牛前腿撲地跌倒,但它隨即就爬了起來。

西門金龍,你就此罷休吧。但是他不罷休。他已經徹底瘋了。他像一匹受了傷的狼一樣哀嚎着,跑到溝邊,扛來了幾捆玉米秸稈,架在了牛的屁股後邊,這個惡徒,他想燒牛嗎?是的,他想燒牛。他點着了火,白煙升起,散發出一股清香,這是燃燒玉米秸稈特有的香氣。人們都屏住了呼吸,都瞪大了眼睛,但沒人上前制止這暴烈的行為。嗚呼,西門牛。嗚呼,寧願被燒死也不站起來為人民公社拉犁的西門牛。我看到,我爹扔掉了钁頭,趴在地上,雙手深深地插進泥土,臉也扎在了泥土裡,渾身抖着,猶如瘧疾發作。我知道我爹與牛忍受着同樣的酷刑。

牛的皮肉被燒焦了,臭氣發散,令人作嘔,但沒人嘔。西門牛,你的嘴巴拱到土裡,你的脊梁骨如同一條頭被釘住的蛇,擰着,發出啪啪的聲響。套在牛身上的套繩被燒斷,這是集體財產,不能損壞,一個人跑上去,把槐木製成的鎖頭從牛肩上解下來扔到一旁,跳着腳踩滅了繩索上的火。火焰漸漸熄滅,白煙還在繚繞,臭氣瀰漫四野,連天空中的鳥兒都逃避到遠處。嗚呼,西門牛,你的後半截,已經被燒得慘不忍睹了。

「我要燒死你……」金龍嗷叫着,又往玉米秸垛那邊跑去,依然沒人攔截他,人們存心要金龍把孽做大,連覺悟很高、一向教導人們要愛護集體財產的洪泰岳也冷眼旁觀,其實,入了社的西門牛也是集體財產啊,牛是大家畜,是重要的生產資料啊,屠殺耕牛是嚴重的罪行啊,人們,為什麼忍着這罪行發生而不制止呢?

金龍又拖着幾捆玉米秸稈跌跌撞撞跑過來,我這重山哥哥,已經半瘋了。金龍,金龍,如果你知道牛是你爹轉世你作何感想呢?西門牛,西門牛,親生兒子用這樣殘暴的方式對待你你作何感想?嗨,茫茫人世,積累了多少恩怨情仇。但就在這時候,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西門牛,你抖抖顫顫地站立起來,你肩上沒有套索、鼻孔里沒有銅環、脖子上沒有繩索,你作為一頭完全擺脫了人類奴役羈絆的自由之牛站立起來。你艱難地往前走,四肢軟弱,支撐不住身體,你的身體搖搖晃晃,你的被撕裂的鼻子滴着藍色的血、黑色的血匯集到你的肚皮上,像凝滯的焦油一樣滴到地上。總之你體無完膚,一條體無完膚的牛能夠站起來行走是個奇蹟,是一種偉大的信念支撐着你,是精神在行走,是理念在行走。看熱鬧的群眾都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沒有聲音,雲雀的一串尖叫,在雲端里,是那樣的淒楚、悲涼。牛,一步步地向我爹走去。牛走出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走進全中國唯一的單幹戶藍臉那一畝六分地里,然後,像一堵牆壁,沉重地倒下了。

西門牛死在我爹的土地上,它的表現,令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暈頭轉向的人們清醒了許多。西門牛啊,你的事跡,成了傳奇,成了神話。你死之後,曾有幾個人,想把你的肉吃掉,但當他們拿着刀子趕來時,看到我爹雙眼流出的血淚和他滿嘴的泥土,便悄悄地溜走了。

我爹把你埋在了他的土地中央,堆起一個巨大的墳頭,這就是如今成為高密東北鄉一景的「義牛之冢」。

作為一頭牛,你很可能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