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二十章 藍解放叛爹入社 西門牛殺身成仁 · 2 線上閱讀

炕太熱,燙得皮肉生痛,我翻來覆去,狀如烙餅。月亮從破窗戶照進來,照着滿炕的光腚小子,他們也打滾,但他們在打滾中鼾聲如雷。方六大爺的鼾聲古怪,猶如一台雞毛磨禿的風箱,發出乾澀枯燥的聲音。胡賓睡在大炕盡頭,他緊緊地卷着一個被筒兒,防止方家小子們侵入。這人古怪,連睡覺時都戴着風鏡,月亮照在他臉上時,賊光閃閃,猶如毒蛇。

半夜時,馬和騾子不停地彈蹄子,噴響鼻,騾子項下的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響。方六大爺的鼾聲停止,一個滾爬起來,順便拍了拍我的腦袋,大聲說:

「起來,餵牲口!」

這是第三次添加草料,馬不得夜草不肥,牛不得夜草不壯。我跟隨着方六大爺披衣下炕,看着他點亮燈盞,跟着他進入牲口棚深處。騾子和馬興奮地搖頭晃腦,臥在欄里的牛,也一個個地站起來。

方六大爺為我示範。其實根本用不着他為我示範。我多少次見過我爹給我家的驢和牛添加夜草的情景。我抓起篩子,先為騾馬篩出穀草,倒入槽中,騾馬拱動着草,並不吃,它們等待着料和水。方六大爺看着我篩草的熟練動作,沒有吭聲,但我知道他很滿意。他從料缸里,舀了一鐵瓢泡好的豆餅倒進食槽。尖嘴騾子搶吃豆餅,方六大爺用料叉猛打它的嘴巴,它負痛昂頭。抓緊時間攪拌,穀草的香氣與豆餅的香氣混合在一起。騾馬大口地吞吃草料,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騾子的眼睛在油燈照耀下,藍悠悠的。但騾子的眼睛遠不如牛眼深邃。我家的牛,它很孤獨,就像一個從外校轉來的小學生。牛們都往這邊歪着頭,等待着新草。我家的牛所處的位置很好,它第一個得到新草。那夜餵的是鍘碎的豆稈混合着鍘短的紅薯蔓兒,這是一等的牛草,營養豐富,氣味芳香,而且,豆稈上偶爾還會有未脫盡的豆粒。我哥領導着社員們革命時,飼養棚的工作照樣進行。由此可見方六大爺是個老實農民,他從來沒在西門家大院裡出現過,胡賓卻像個眼鏡蛇一樣,經常在大院周圍轉來轉去。大院的牆上,經常出現揭露我哥老底的大字報。大字報上的字很有功力,我哥一看就知道是胡賓的手筆。我用簸箕將飼草分發到各個牛槽之中,牛們埋頭吃草,聲音連成一片。我在我家的牛前逗留片刻,趁着方六大爺不注意,又添半簸箕草到它的槽里。我摸摸它的腦門,摸摸它的鼻子,它伸出多刺的舌頭舔舔我的手。它是全屯二十八頭牛中唯一還沒扎鼻環的,不知道它能否逃過這一劫。

你沒逃過這一劫,在大杏樹含苞待放的日子裡,春耕開始了。方六大爺領着我和胡賓一大早就把牛拉到院子裡,用掃帚掃去了它們身上的泥巴和死毛,好像要向人們展示漫長冬天裡的勞動成果。

雖然是楊七揭發了我哥的罪行,使我哥的主任被擼,並被戴上了現行反革命的帽子,但主任的紗帽並沒有落在他的頭上。公社革委會任命黃瞳為我們屯的革命委員會主任。黃瞳當了多年的生產大隊隊長,領導生產是行家裡手。他站在打穀場邊,如同一位調兵遣將的大帥,給社員們派活。家庭成分好的社員,都被派去干一些輕鬆活兒,那些壞人,都派去使牛耕地。我哥與偽保長金五福、叛徒張大壯、富農伍元、燒酒鍋掌柜田貴、走資派洪泰岳等人站在一起。我哥滿臉怒氣。洪泰岳面帶嘲諷的笑意。那些已經被改造了多年的壞人們,一個個神情默然。開春耕田,是他們的老活兒,誰使用哪犋犁,誰使用哪兩頭牛都有定規。他們從倉庫里扛出犁,拿出套索,便各自去牽自己的牛。牛也認識他們。方六大爺叮囑他們:牛歇了一冬,筋骨疲了,第一天,悠着點,順上套就行。方六大爺幫洪泰岳搭配好了牲口,一頭渤海黑閹牛,配上一頭魯西高轅牛。洪泰岳熟練地喝牛上套,雖說當了多年的書記,畢竟是農民出身,動作倒也內行。我哥,學了別人的樣兒,把犁子擺正,套索順好,賭氣地噘着嘴,對方六大爺說:

「我用哪兩頭牛?」

方六大爺打量着我哥,仿佛是自言自語,但其實是說給我哥聽的,年輕人,錘鍊錘鍊也好。他從拴牛柱上牽來那頭蒙古蛇尾母牛,這頭牛,與我哥其實很熟,幾年前那個初春,我們在河灘上放牧時,它的瞳孔里經常映出我哥的倒影。母牛很順從地站在我哥身邊,它正在反芻,一大團回嚼過的草,順着它的咽喉,咕嚕一聲就滾了下去。我哥將套索搭在母牛肩上,母牛積極地配合着他。方六大爺往拴牛柱這邊掃了一眼,目光落在我家那頭牛身上。他好像第一次發現了這頭牛的好處似的,兩眼放光,嘴巴發出「嘖嘖」的響聲,說:

「解放,把你家這頭牛拉過來,讓它和它媽配套。」

「其實,它完全可以拉獨犁,」方六大爺在它身邊轉着圈說,「看看看,頭寬,額平,嘴大,眼明,前肩高一掌,犁地啪啪響,前腿直如箭,力量大無限,後腿彎似弓,行走快如風。只可惜缺了半隻角,要不真是挑不出丁點毛病。金龍,這牛歸你使了,這是你爹的命根子,你愛惜着點。」

金龍接過牛繩,發布命令,想讓牛依令進退,到達將套索上肩的最佳位置,但牛低垂着頭,只管慢吞吞地回嚼。金龍扯緊韁繩,想迫它前進,但牛紋絲不動。因為我家的牛沒扎鼻環,任金龍怎麼扯拉,牛頭猶如磐石。正是因為牛的犟勁,導致了一場扎鼻酷刑。西門牛啊,你本來是可以避免這酷刑的,如果你像在我爹手下那樣精通人性、聽從使喚,你很可能成高密東北鄉古往今來第一個沒扎鼻環的牛。但你不聽指揮,幾個人也拖不動你。方六大爺道:

「牛不扎鼻環如何使喚?難道藍臉有一套驅牛魔咒不成?」

西門牛啊,我的朋友,他們將你的四條腿用繩子拴住,在繩子中間插上一根木棍,絞動木棍,繩子收緊,你的身體團縮,終於站立不穩,跌翻在地。據方六大爺說,給一般的牛扎鼻環,根本不用這般力氣,他們怕你,他們都知道你的英猛歷史,生怕你一旦野性發作而不可收拾。你跌翻在地後,方六大爺讓人把一根鐵條燒得通紅,用鉗子夾着遞過來。好幾個精壯漢子按着你的頭,把你頭上那根獨角都按到地里。方六大爺用手指扒開你的鼻孔,找到了你鼻樑間隔處最薄的地方,然後讓人把燒紅的鐵條捅進去。猛地捅進去,攪動着擴大那洞口,一股焦黃的煙冒出來,一股燒煳了皮肉的氣味漫出來,你發出哞哧哞哧的沉悶聲響,按着你頭顱的男人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絲毫不敢放鬆。用燒紅的鐵條捅你鼻孔的人是誰?正是我哥金龍。那時,我不知道你是西門鬧轉世,所以我根本無法理解你當時的心情。用燒紅的鐵條將你的鼻樑捅上一個窟窿、並將一個「凸」字形的銅鼻環穿在你鼻樑上的人,竟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當時的心中,到底有何感想呢?

紮好了鼻環後,他們把你拖到了田野里。春天的大地萬物復甦,處處洋溢着生命的氣息。西門牛啊,我的朋友,你在這美好的季節里,表演了一場悲壯的戲劇,你的倔強,你忍受肉體痛苦的能力,你寧死不屈的精神,在當時令人們嘖嘖稱奇,你的故事,至今還在西門屯民眾口中流傳。我們這些人,當時就感到你不可思議,直到今天,他們依然感到你是一個傳奇,即便是知道了你的奇特身世的我,也感到你的行為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你完全可以奮起抗爭啊,用你偉岸的身軀,用你蘊藏在那全身的筋骨肌肉中的力量,像你在西門大院大鬧入社典禮那次那樣,像你在河灘地里怒頂胡賓那次那樣,像你在集市上大鬧批鬥會那樣,把妄圖役使你的人,那些人民公社的社員,一個個頂起來,使他們輕飄飄地飛起,沉重地落下,在春天暄騰騰的土地里,砸出一個又一個深坑。使那些兇狠殘忍的人,骨頭斷裂,內臟震動,嘴巴里發出青蛙一樣的叫聲,就算金龍是你的兒子,但那也是你為驢為牛之前的往事,六道輪迴之中,多少人吃了父親,多少人又奸了自己的母親,你何必那麼認真?又何況,金龍是那樣的變態,那樣的兇狠,他把自己政治上的失意,被監督勞動的怨恨,全部變本加厲地發泄到了你的身上,就算他不知道你曾經是他的親生父親,不知者不怪罪,但對待一頭牛,也不能那樣的兇狠啊!西門牛啊,我不忍心對你描述他施加到你身上的暴行,你已經在牛世之後又輪迴了四次,陰陽界裡穿梭往來,許多細節也許都已經忘記,但那日的情景我牢記不忘,假如那日的整個過程是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我不但記得住這株樹的主要枝杈,連每一根細枝,連每一片樹葉都沒有忘記。西門牛,你聽我說,我必須說,因為這是發生過的事情,發生過的事情就是歷史,複述歷史給遺忘了細節的當事者聽,是我的責任。

那天你一到地頭,就臥在了地上。耕地的人都是屯裡的老把式,都是親見過你獨自一個拉着犁子健步如飛、使犁鏵翻開的泥土猶如波浪的人。見你竟然臥地罷工,都感到好奇,又感到疑惑。這頭牛,這是怎麼啦?那天我爹也在地里勞動,我爹沒了牛,就用一柄大钁頭,刨着他那狹長的一畝六分地。我爹彎着腰,專心致志,目不斜視,一钁頭接着一钁頭。有人說:「這牛,戀舊呢,還想跟着藍臉單幹呢!」

金龍撤後幾步,將搭在肩頭的使牛大鞭扯下,掄圓,猛地抽到牛背上。你的背上隨即鼓起了一道白色的鞭痕。你是正當盛年的牛,皮結實柔韌,富有彈性,抗打,如果換一頭年老體弱的老牛或是骨骼未發育好的小牛,金龍這一鞭,保準會使它皮開肉綻。

金龍其實算個能人,只要他想幹的事情,就會比別人幹得漂亮。能把長達四米的使牛大鞭打好的人,屯子裡也就是幾個人,但金龍一上手就很內行。鞭子抽在你身上,沉悶的響聲傳向四野。我想我爹肯定聽到了金龍鞭打你的聲音,但他彎腰低頭,刨地不止。我知道我爹對你的感情很深,你受這樣的鞭撻,他心中一定難過,但他只顧刨地,沒有衝上來護衛你。我爹啊,也是在忍受鞭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