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二十章 藍解放叛爹入社 西門牛殺身成仁 · 1 線上閱讀

我帶着一畝六分地、一張犁、一架耬、一頭牛,加入了人民公社。當我把你從牛棚里牽出來時,院子裡鞭炮齊鳴、鑼鼓喧天。一群頭戴着灰色仿軍帽的半大孩子,在硝煙和紙屑中搶奪那些截了信子的鞭炮。莫言誤把沒截信的鞭炮搶在手裡,一聲響亮,虎口震裂,齜牙咧嘴,活該活該。我幼時被鞭炮炸破手指,爹用麵糊為我治療的情景驀然湧上心頭。我回頭望了一眼爹,心中頗為不忍。爹坐在那堆鍘碎的穀草里,眼前擺着那根彎曲的繩子。我憂心忡忡地說:

「爹,您千萬要想開啊……」

爹對着我,厭煩地揮了兩下手。我走進陽光中,把爹留在黑暗裡。互助將一朵紙紮的大紅花掛在我的胸前,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她的臉上散發着「葵花」牌雪花膏的香氣。合作把一朵同樣大的紙花掛在半截牛角上。牛擺了一下頭,紙花被甩落在地。合作誇張地尖叫一聲:

「牛要抵人啦!」

她轉身就跑,撲進我哥的懷裡。我哥冷着臉將她推開,徑直走到牛前,拍拍它的腦門,摸摸那根完好的角,又摸摸那根半截的角。

「牛啊,你走上光明大道了,」我哥說,「歡迎你!」

我看到牛眼裡光芒一閃,似乎是火焰,但其實是淚花。我爹的牛,猶如被拔光了鬍鬚的老虎,威風盡失,溫順如貓了。

我如願以償地加入了我哥的紅衛兵組織,並在《紅燈記》中扮演了王連舉。每當李玉和義正詞嚴地斥責我「你這個叛徒」時,我馬上就會聯想到爹對我的斥責。我越來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對爹的背叛。我非常擔心爹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但爹沒有懸樑也沒有跳河,他從那間屋子裡搬出,睡在了牛棚里。他在牛棚的角落裡壘了一個土灶,用一個鋼盔權充鐵鍋。在後來的漫長歲月里,沒有牛拉犁耕田,他就用钁頭刨地。一個人無法使用那輛獨輪車往地里運糞,他就用扁擔籮筐搬運。沒有耬播種,他就用小钁刨出溝,用葫蘆頭做成播種器點播。從1967年至1981年,我爹那一畝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釘,如一根肉中刺,插在人民公社廣闊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誕,又莊嚴;既令人可憐,又讓人尊重。在七十年代的一段時間裡,重新當了支部書記的洪泰岳還動過幾次消滅最後一個單幹戶的念頭,但每次都被我爹頂回來。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繩子扔到他的面前,說:

「把我吊到大杏樹上吧!」

金龍原以為依靠着我的入社和成功地排演了一台革命樣板戲,就可以使西門屯成為全縣的典型,而一旦西門屯成了全縣的典型,他這個帶頭人就可以飛黃騰達。但事情並沒有像他設想的那樣發展。先是他與我姐日夜企盼着的小常並沒有乘坐着拖拉機前來指導排戲,不久後又傳來小常因為亂搞男女關係被撤職的消息。小常一倒,我哥的靠山就倒了。

清明過後,東風漸起,陽光和暖,陽氣上升,向陽處的積雪融化殆盡,道路翻漿,遍地泥濘。河邊的柳樹開始泛綠,院子裡那棵大杏樹上,也顯出了花的微弱信息。在這些日子裡,我哥焦躁不安,如同一隻關進籠中的豹子,在院子裡上躥下跳。杏樹上那個木板高台,是他停留最多的地方。他站在那上邊,依靠着黑色的樹杈,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因為過量吸煙得了喉炎,便不停地咳嗽,清理喉嚨,並毫無教養地往樹下吐痰,猶如一攤攤鳥屎從天而降。我哥的目光,迷茫而空洞;我哥的神情,寂寞而惆悵;我哥的處境,孤獨而可憐。

隨着天氣的逐漸轉暖,我哥的處境愈加艱難,他還想繼續排演他的革命大戲,但群眾已經不聽指揮。幾個出身赤貧的老農,對着呆在杏樹上抽煙的我哥說:

「金龍司令,您是不是該安排一下農活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工人鬧革命,國家發工資;農民要活命,只能靠種地啊!」

說話間,就見我爹挑着兩籮筐牛糞,從大門口走出去。新鮮的糞味兒,在初春的天氣里讓農民們精神振奮。

「種地也要種革命的地,不能只顧埋頭生產、不看革命路線!」我哥將嘴角的煙頭吐掉,從杏樹上一躍而下,落地時沒有站牢,狠狠地跌了一跤。老農們上前將他扶起來,他齜牙咧嘴,推開那些老人的手,說,「我馬上去公社革委會接受指示,你們都靜候着,不要輕舉妄動。」

我哥換上了一雙高筒雨靴,準備蹚着泥漿路去公社。行前,他站在大院牆外那個臨時廁所里小解,與正在那裡的楊七不期而遇。因為那批羊皮襖的事,楊七與我哥結下了仇,但表面上,楊七還是笑嘻嘻的。

「西門司令官,這是去哪裡?看您這打扮,不像紅衛兵,倒像日本憲兵。」楊七笑嘻嘻地問我哥。

我哥捏着生殖器,抖着,鼻孔里嗤哼了一聲,表示他對楊七的極端蔑視。楊七依舊笑嘻嘻地說:

「小子,你的靠山倒了,我看,你也蹦達不了幾天了。知趣點,把位子讓出來吧,讓給懂生產的人;唱戲,唱不出窩窩頭來。」

我哥冷笑一聲,道:「我這個主任,是縣革委會直接任命的,要撤我,也得縣革委會撤,公社革委會都沒有這個權力!」

也是合當有事,正當我哥氣勢洶洶地對楊七說話時,他胸前那枚巨大的陶瓷像章,掛鈎脫落,掉進茅坑當中。我哥怔了。楊七愣了。等我哥清醒過來慌忙想跳下茅坑撈像章時,楊七也清醒了。他一把揪住我哥胸前的衣服,大聲嚷叫着:

「抓反革命啊!抓現行反革命啊!」

…………

我哥與村里那些地、富、反、壞和走資派洪泰岳等人一起,成了勞動管制對象。

我入社後,被安排在大隊飼養棚餵牲口。原來的飼養員方六大爺和刑滿釋放分子胡賓,成了我的師傅。飼養棚里集中飼養着全大隊的牲畜,有黑色的瞎馬一匹,原是軍馬,瞎眼後退役,屁股上的烙印可以證明它的軍馬身份。有灰騾子一頭,性情暴躁,喜歡咬人,與它打交道,必須時刻提防。這一馬一騾,專門拉屯裡那輛膠皮軲轆大車。剩下的全是牛,共有二十八頭。我家的牛因為初來乍到,沒有槽位,只好在馬槽與牛槽之間,臨時為它支起半片汽油桶權充槽子。

當了飼養員,我把鋪蓋從家裡搬到飼養棚那鋪大炕上。我終於離開了這個讓我愛恨交加的大院子。我搬到飼養棚去睡,也是為爹騰地方。自從我宣布入社之後,爹就一個人睡在牛棚里。牛棚雖好,畢竟是牛棚,房屋再破,畢竟是房屋。我對爹說,您搬回屋裡去睡吧。我還說,您放心,我會照顧好那頭牛。

飼養棚里有大量的碎草,那鋪炕,被燒得像烙餅的鏊子一樣滾燙。方六大爺的五個兒子,跟着他在大炕上睡。方家貧寒,沒有被子,五個兒子,赤條條五根肉棍,滿炕打滾兒。天明的時候,我的被窩裡,竟然鑽進了兩個光腚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