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十九章 金龍排戲迎新年 藍臉寧死守舊志 · 2 線上閱讀

金龍從大門西側那個用玉米秸子做屏障的臨時公共廁所出來,雙手扣着褲扣,臉上沐浴着紅太陽的光輝。白雪覆蓋的房頂,炊煙裊裊上升。牆頭上羽毛華麗的大公雞和羽毛樸素的老母雞,夾着尾巴跑過的狗,場面樸實又莊嚴,正是說話的好時機。我急忙迎上去,擋住他的去路。他吃了一驚,厲聲道:你想幹什麼?我張口結舌,耳朵發燒,哼唧了半天,從牙縫裡艱難地擠出一個「哥」字——打我跟着爹單幹後這還是第一次這樣稱呼他——我支支吾吾地說:哥……我想加入你的紅衛兵……我想演那個叛徒王連舉……我知道這個角色沒人願演,人們寧願演鬼子,也不願演叛徒。他眉毛上揚,把我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用極蔑視的口吻說:你沒有資格!……為什麼?我急了,說,為什麼連呂禿子和程小頭都可以演鬼子兵,為什麼連莫言都可以演小特務,我反倒沒有資格?——呂禿子是僱農子弟,程小頭的爹被還鄉團活埋了,莫言家雖是中農,但他奶奶掩護過八路軍傷病員,你是單幹戶!知道不?哥說,單幹戶比地主富農還要反動,地主富農都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單幹戶卻公然地與人民公社對抗。與人民公社對抗就是與社會主義對抗,與社會主義對抗就是與共產黨對抗,與共產黨對抗就是與毛主席對抗,與毛主席對抗就是死路一條!牆上的雄雞撕肝裂膽地長啼一聲,嚇得我幾乎尿了褲子。哥四下里看看,見遠近無人,壓低了聲音對我說:平南縣也有一家單幹戶,運動初起時,被貧下中農吊在樹上活活打死,家庭財產全部充公。你和爹,如果不是我變相保護,早就命喪黃泉了。你把這事悄悄跟爹說,讓他那榆木腦袋開開縫,抓緊時間,牽牛入社,融入集體大家庭,讓爹把罪行全部推到劉少奇頭上,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如再執迷不悟,頑抗到底,那就是螳螂擋車,自取滅亡。告訴爹,讓他遊街示眾,那是最溫柔的行動,下一步,等群眾覺悟了,我也就無能為力了。如果革命群眾要把你們倆吊死,我也只能大義滅親。看到大杏樹上那兩根粗枝了嗎?離地約有三米,吊人再合適不過。這些話我早就想對你說,一直找不到機會,現在我對你說了,請你轉告爹,入了社天寬地闊,皆大歡喜,人歡喜牛也歡喜,不入社寸步難行,天怒人怨。說句難聽的,你如果繼續跟着爹單幹,只怕連個老婆也找不到,那些瘸腿瞎眼的,也不願嫁給一個單幹戶。

哥一席長談,讓我膽戰心驚,用當時流行的話說,是深深地觸及了我的靈魂。我望望杏樹上那兩根向東南方向伸展開的粗枝,腦海里立即浮現出我與爹——兩個藍臉——被吊在上邊的悽慘景象。我們的身體被拉得很長,在寒風中悠來盪去,脫了水,失去了大部分重量,猶如兩根乾癟的大絲瓜……

我到牛棚去找爹。這裡是他的避難所,也是他的安樂窩。從那次在高密東北鄉歷史上留下了濃重一筆的集市游斗後,我爹幾乎成了啞巴、呆瓜。爹才四十多歲,已經滿頭白髮。爹的頭髮本來就硬,變白後更硬,一根根直豎着,像刺蝟的毛。牛站在槽後,低着頭,缺了半隻角,威風大減。一縷陽光,照耀着牛頭,使它的眼,像兩塊憂傷的水晶,深深的紫色,潤得讓人心痛。我家那頭性情猛烈的公牛,變成了另外一頭牛。我知道公牛去勢後性情會大變,我知道公雞被拔光翎毛後性情會大變,沒想到砍斷一隻角後,公牛的性情也會大變。牛看到我進棚,瞅我一眼,目光便低了,似乎它已經看穿了我的心事。爹坐在牛槽旁邊的一個草墩子上,背靠着一條裝滿穀草的麻袋包,雙手抄在棉襖袖筒里,正在閉目養神,一縷陽光,也恰好照在他的臉上和頭上。白頭髮有些發紅,發間有一些麥草棍兒,仿佛他剛從麥草堆里鑽出來。他的臉,紅漆基本褪盡,只有邊角上殘留着一些星星點點。那半邊藍臉,又現顯出來,顏色更加深重,如同靛青。我摸摸自己臉上的藍痣,感覺如同摸着一塊粗糙的皮革。這是我醜陋的標誌。幼時人們稱呼我「小藍臉」時,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漸漸長大之後,如果誰再敢稱我「藍臉」,我就會與誰拼命。我曾聽人說,正是因為我們的藍臉,我們才單幹,而且還有人說我們爺兒倆,白天躲着不見人,到了晚上,才出來耕作。我們確實有過幾次借着明月光下地勞動的經歷,但那與我們臉上的藍痣無關。這些人把我們單幹,歸結為因為我們的生理缺陷導致的精神變態,這是放屁。我們單幹,完全是出自一種信念,一種保持獨立性的信念。金龍的一席話動搖了我的信念,其實從一開始我就不是那麼堅定,我跟爹單幹是圖熱鬧。現在,更大的、更高級的熱鬧在召喚我。當然,哥所說的平南縣單幹戶的悲慘下場也讓我膽寒,那兩根杏樹枝……還有,更讓我憂慮的,是哥所說的女人的事,完全正確,哪怕是一個瘸腿瞎眼的女人,也不會嫁給單幹戶。何況我還是一個藍臉的單幹戶。我甚至有點後悔跟着爹單幹了。我甚至有點恨爹鬧單幹了。我厭惡地盯着爹的藍臉,確鑿地恨爹不該把他的藍臉遺傳給我。爹,你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應該結婚,結了婚也不應該生子!

「爹,」我大聲喊,「爹!」

爹緩緩地睜開眼睛,直瞪着我。

「爹,我要入社!」

爹顯然早就知道了我的來意,因為他的臉上根本看不出表情變化。他從懷裡摸出煙具,裝了一鍋煙,叼在嘴裡,用火石和火鐮打出火星,濺到高粱稈芯兒做成的火媒上,吹旺,點着煙,吧嗒吧嗒,猛吸幾口,兩股白煙,從他的鼻孔里,直直地噴出來。

「我要入社,我們牽着牛,一起入社吧……爹,我受夠了……」

爹猛然睜大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你這個叛徒!要入,你自己入去,我不入,牛也不入!」

「為什麼,爹?」我委屈又懊惱地說,「天下大勢,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平南縣那家單幹戶,在運動初期就被革命群眾吊在樹上打死了。我哥說他拉你遊街是變相保護你。我哥說,下一步,斗臭了地、富、反、壞、走資派,就要鬥爭單幹戶。爹,金龍說了,大杏樹上那兩根粗樹杈,就是替咱們爺兒倆預備的啊,爹!」

爹將煙袋鍋子放在鞋底上磕磕,站起來,抓起篩子為牛篩草。我看着他微駝的背,和那段赭紅色的粗壯脖頸,油然憶起很小的時候,騎着他的脖子,去集市上買柿子吃的情景。我心中一陣酸楚,動情地說:

「爹,社會變了,陳縣長被打倒了,給咱們開『護身符』的那個部長肯定也被打倒了。咱們再堅持單幹,已經毫無意義。趁着金龍當了主任,咱趕緊入社,既給他臉上增了光,咱自己也光彩……」

爹悶着頭篩草,根本不理我的茬兒。我漸漸地惱上來,說:

「爹,怪不得人家說你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對不起您了,爹,我不能陪着你一條死路走到黑,你不為我着想,我要自己救自己。我大了,要闖社會,娶老婆,走光明大道,你好自為之吧。」

爹將篩子裡的草倒進牛槽,摸摸牛那隻斷角,轉過臉,看着我,他臉上很平靜,和緩地對我說:「解放,你是我的親兒,爹當然希望你好。眼前這形勢,爹也看透了。金龍這小子,胸膛里那顆心,比石頭還硬;血管里的血,比蠍子尾巴還毒;為了他的『革命』,他什麼都能幹出來。」爹仰起頭,在光線中眯着眼,困惑地說,「老掌柜的心地良善,怎麼能生出這麼一個歹毒的兒子呢?」爹眼裡有了淚,說,「咱們有三畝二分地,分給你一畝六分,你帶着去入社。這犋木犁,是土改時分給我們家的『勝利果實』,你也扛走,那一間屋子,歸你。你把能帶走的都帶走,入社後,願意跟你娘他們合夥就去合夥,不合夥你就單挑門戶。爹什麼都不要,只要這頭牛,還有這個牛棚……」

「爹,為什麼,到底為什麼?」我帶着哭腔喊,「你一人單幹下去,到底有什麼意義?」

爹平靜地說:「是沒有什麼意義了,我就是想圖個清靜,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願意被別人管着!」

我找到金龍,對他說:

「哥,我跟爹商量好了,入社。」

他興奮地將雙手攥成拳頭,在胸前碰了一下,說:

「好,太好了,又是一個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全縣唯一的單幹戶,終於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這是特大喜訊,我們要向縣革委會報喜!」

「但是爹不加入,」我說,「我一個入,帶着一畝六分地,扛着那犋木犁,還有一盤耬。」

「怎麼搞的?」金龍的臉陰沉下來,冷冷地說,「他到底想幹什麼呢?」

「爹說,他沒想幹什麼,他就是一個人清靜慣了,不願意聽別人支派。」

「簡直是個老混蛋!」哥將拳頭猛地擂到那張破舊的八仙桌子上,差點沒震翻桌上的墨水瓶。

黃互助安慰道:「金龍,你不要着急。」

「我怎能不急?」金龍低聲道,「我原準備春節前向常副主任、向縣革委會獻上兩份厚禮,一份是我們屯子排成了《紅燈記》,一份是我們消滅了全縣唯一、也許是全省、全國唯一的單幹戶,洪泰岳沒做到的,我做到了,這樣,我上上下下都樹立了威信。可是,你入他不入,等於還是留下一個單幹戶!不行,走,我跟他說!」

金龍氣沖沖地走進牛棚,這也是他多年沒踏足之地。

「爹,」金龍說,「儘管你不配我叫爹,但我還是叫你一句爹。」

爹擺擺手說:「別叫,千萬別叫,我擔當不起。」

「藍臉,」金龍說,「我只說一句話,為了解放,也為了你自己,你們倆一起入社。我現在說了算,入社之後,決不讓你干一天重活,如果輕活也不想干,那您就歇着,您也這麼大年紀了,該享點清福了。」

「我沒有那福氣。」爹冷淡地說。

「你爬上平台往四下里望望,」金龍說,「您望望高密縣,望望山東省,望望除了台灣之外的全國二十九個省、市、自治區,全國山河一片紅了,只有咱西門屯有一個黑點,這個黑點就是你!」

「我真他娘的光榮,全中國的一個黑點!」爹說。

「我們要抹掉你這個黑點!」金龍說。

爹從牛槽下摸出一條沾着牛糞的麻繩子,扔在金龍面前,說:

「你不是要把我吊到杏樹上嗎?請吧!」

金龍猛地往後一跳,仿佛那不是一條繩子而是一條毒蛇。他齜牙咧嘴,雙手攥成拳頭又鬆開,雙手插到褲兜里又拔出來。他從上衣兜里摸出一支煙——當了主任後他開始抽煙——用一個金黃色的打火機點燃。他蹙着眉頭,顯然是在思考。他思考一會兒,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捻碎。他對我說:

「你出去,解放!」

我看看地上的繩子,看看金龍瘦高的身體和爹粗壯的身體,盤算着這兩個人動起手來誰勝誰負的問題以及一旦他們打起來我是袖手旁觀還是出拳相助以及如果出拳相助我應該助誰的問題。

「有什麼話你就說,有什麼本事你就使出來!」爹說,「解放不要走,就在這裡看着、聽着。」

「那也好,」金龍說,「你以為我不敢把你吊到杏樹上嗎?」

「你敢,」爹說,「你什麼都敢。」

「你不要打斷我的話,」金龍說,「我是看在娘的面子上,放你一馬。你不入社,我們也不強求,從來就沒有無產階級向資產階級求情的事。」金龍說,「明天,我們就召開大會,歡迎藍解放入社,土地要帶上,木犁帶上,耬帶上,牛也要帶上。我們要給解放披紅戴花,給牛披紅戴花。那個時候,這牛棚里,只剩下你一個人。外邊敲鑼打鼓,鞭炮齊鳴,面對着空了的牛棚,你心裡會很難受。你是眾叛親離,老婆與你分居,親生兒子也離你而去,唯一不會背叛你的牛也被強行拉走,你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如果我是你,」金龍踢了一腳那條繩子,看一眼牛棚上的橫樑說,「我要是你就把繩子搭到樑上,自己把自己吊死!」

金龍抽身而走。

「你這個歹毒的雜種啊——」爹跳了一下,罵一句,便頹然地萎在牛槽前的草堆里。

我心中湧起無限的酸楚,金龍的歹毒讓我感到驚心動魄。我突然感到爹非常可憐,而我的背棄又是那麼可恥,簡直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我撲到爹身前,抓着他的手,哭着說:

「爹,我不入社了,我寧願打光棍也跟你在一起,單幹到底……」

爹抱着我的頭,嗚咽了幾聲,然後便把我推開。爹擦擦眼睛,把腰杆子挺直,說:「解放,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說出口的話就不要收回。你去入社吧,犁扛走,耬扛走,牛——」爹望了一眼牛,牛也正望着爹——「你也拉走!」

「爹,」我驚叫着,「你真要按他指的那條路走?」

「放心吧,兒子,」爹忽地從穀草中站起來,說,「誰指的路,爹都不走,爹走自己的路。」

「爹,您可千萬不要上吊……」

「怎麼會呢?」爹說,「金龍還是有幾分良心的,他完全可以組織人把我弄死,像平南人弄死他們的單幹戶一樣,但他心軟了。他希望我自己死。我一死,這個全縣、全省、全中國的黑點就自行抹掉了!但是我偏不死,他們要弄死我我沒法子抗拒,但想要我自己死,那是痴心妄想!我要好好活着,給全中國留下這個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