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瘋狂 狂言妄語即文章 · 2 線上閱讀

於是,以驢縣長陳光第為首的牛鬼蛇神們,就從公社大院裡歡天喜地地衝出來。正如前邊所述,驢縣長的身體與紙殼驢融為一體,剛出場時,他的頭還是一個人的頭,但舞動片刻,變化發生,就像後來我在電影與電視裡看到的那些特技鏡頭一樣,他的耳朵漸漸長大,聳起,如同熱帶植物肥大的葉片從莖杆上鑽出,如同巨大的灰蛾從蛹里鑽出身體,綢緞般閃爍着灰色的高貴光澤,附着一層細長的茸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然後臉部拉長,雙眼變大,並向兩邊偏轉,鼻樑變寬,並且變白,附着白而短的絨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嘴巴下垂,分成上下兩片,嘴唇變得肥厚,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兩排雪白的大牙本來是被驢唇遮掩着的,但是他一看到那些戴着紅袖標的女紅衛兵就把上嘴唇用力翻捲起來,齜出了兩排大白牙。我家養過公驢,我十分清楚驢的習性。我知道驢一旦捲起上嘴唇就要發騷,然後就要把原本隱藏着的碩大的雞巴伸出來展示。但幸虧陳縣長人性尚存,變驢變得還不徹底,所以他儘管卷唇齜牙但雞巴還比較含蓄。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原公社書記范銅,對,就是那個給陳縣長當過秘書、酷愛吃驢肉的人,因為他最愛吃驢的雞巴,紅衛兵們就給他用高密東北鄉盛產的大白蘿蔔刻了一根,其實也沒動多少刀功,蘿蔔頭上用刀子稍旋了幾下,用墨汁塗黑了即可。人民群眾的想象力十分豐富,沒人不知道這根染黑了的蘿蔔象徵何物。這姓范的愁眉苦臉,因身體肥胖而行動遲緩,步伐凌亂而不合鑼鼓點兒,讓牛鬼蛇神隊伍混亂,手持藤條的紅衛兵抽打他的屁股,抽一下他就跳一下,同時哭嚎一聲。便改抽他的頭,他慌忙用手中的仿驢屌去招架,仿驢屌被抽斷,顯出蘿蔔真相,白而脆,汁液豐富。群眾哈哈大笑。紅衛兵也忍俊不禁,把范銅拎出來交給兩個女紅衛兵,逼着他當場把這根斷成兩截的驢屌吃掉。范銅說墨汁有毒不能吃。女紅衛兵小臉通紅,仿佛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你這個流氓,你這個臭流氓!不用拳打,只用腳踢。變換着姿勢踢。范銅遍地打滾,哀嚎不止,喊叫:小將,小將,別踢了,我吃,我吃……抓起蘿蔔,狠命咬了一口。快吃!又咬了一口,腮幫子撐得老高,無法咀嚼。着急着下咽,噎得翻白眼。在驢縣長的帶領下,十幾個牛鬼蛇神各出奇招,讓觀眾大飽眼福。敲鑼打鼓拍鈸的,是專業的水平,原本是縣劇團的武場,能敲打出幾十套花樣,鄉村野戲班子那些人,跟他們無法相比。我們西門屯的鑼鼓班子跟他們相比,簡直就是敲着破銅爛鐵嚇唬麻雀的頑童。

西門屯的遊街隊伍從集市的東頭來了。背着鼓的是孫龍,敲鼓的是孫虎,打鑼的是孫豹,拍鈸的是孫彪。孫家四兄弟是貧農的後代,鑼、鼓、鈸、鑔這些能發出巨響的傢伙,理應掌握在他們手中。在他們前邊,是村裡的牛鬼蛇神走資派。洪泰岳躲過了「四清」但沒躲過「文革」。他頭上戴着一頂紙糊的高帽子,背上糊着一張大字報。仿宋字體,剛勁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西門金龍的筆跡。洪泰岳手裡還舉着一塊邊緣上綴着銅環的牛胯骨,讓我聯想到他的光榮歷史。他頭上那頂紙帽子與他的頭顱尺寸不符,東倒西歪,必須及時扶正。如果他不能將頭上的高帽子及時扶正,就有一個濃眉高鼻的青年用膝蓋頂他的屁股。這青年就是我的重山哥哥西門金龍。他公開的名字還是叫藍金龍。他聰明透頂,不願改姓,因為一改姓他的出身就會變成為惡霸地主,就會變成人下之人,我爹雖是單幹戶,但僱農的成分不變,僱農,這頂金帽子,在那個年代裡,閃閃發亮,千金難買。

我哥穿着一件真正的軍裝上衣,是從他的好友「大叫驢」小常那裡弄來的。我哥上穿真正的軍裝,下穿藍條絨褲子,腳蹬白塑料底黑咔嘰布面緊口鞋,腰上扎着一條三指寬的銅扣牛皮腰帶,這樣的腰帶總是扎在英武的八路軍或新四軍軍官的腰上。現在卻扎在我哥的腰上。他高高地挽着袖子,紅衛兵袖標鬆鬆地套在上臂。村民們的紅袖標是用紅布縫成,袖標上的字是用紙板鏤空黃漆漏刷。我哥的袖標是上等的紅綢子,袖標上的字是用金黃色的絲線刺繡。這樣的袖標全縣只有十隻,是縣工藝品廠那位技藝高超的女技師連夜趕製的。她只繡了九隻半袖標就吐血而死。血染袖標,十分悲壯。我哥所戴,就是那隻繡了一個「紅」字、沾着血的。剩下的兩個字,是我的姐姐西門寶鳳補繡而成。我哥是去縣「金猴奮起」紅衛兵司令部拜訪他的朋友「大叫驢」時得到這件寶物的。兩隻「叫驢」久別重逢,興奮無比,握手擁抱,行革命時期的致敬禮,然後訴說別後情景及縣裡與村裡的革命形勢。儘管我沒在場,但我知道「大叫驢」肯定會問起我姐的情況,他的腦子裡,肯定還留存着我姐的形象。

我哥是去縣裡取經的。文化大革命興起,屯子裡人都蠢蠢欲動,但不知道這命是如何革法。我哥聰明,能夠抓住問題的根本。「大叫驢」只告訴他一句話:像當年鬥爭惡霸地主一樣鬥爭共產黨的幹部!當然,那些已經被共產黨鬥倒了的地主富農反革命,也不能讓他們有好日子過。

我哥心領神會,身上的血仿佛沸騰了。臨別時,「大叫驢」將這個未完成的紅袖標和一束金黃絲線贈給我哥,說你妹妹心靈手巧,讓她幫你繡完吧。我哥從挎包里摸出我姐帶給「大叫驢」的禮物:一雙用五彩絲線精心刺繡的鞋墊。我們這裡的姑娘,送給誰鞋墊,就意味着願意以身相許。鞋墊上繡着鴛鴦戲水。紅線綠線,千針萬線,精美圖案,情意綿綿。兩個「叫驢」,麵皮都有些發紅。「大叫驢」收下鞋墊,說:請轉告藍寶鳳同志,鴛鴦呀,蝴蝶呀,都是地主資產階級情調,無產階級的審美觀,是青松、紅日、大海、高山、火炬、鐮刀、斧頭,如果要繡,就繡這些東西。我哥莊嚴地點頭承諾,一定把司令的話轉告我姐。司令將身上的軍裝褂子脫下來,鄭重地說:這是我的一位在部隊當指導員的同學送給我的,看看,四個兜兒,貨真價實的軍官服,縣五金公司那個小子,推來一輛全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車,我都沒捨得換給他!

我哥回村後就成立了「金猴奮起」紅衛兵西門屯支隊,軍旗一豎,群起響應。村子裡的年輕人,平日裡就對我哥敬佩得不行,現在總算找到了擁戴的機會。他們占據了大隊部,賣了一頭騾子兩頭牛,換回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幣。他們買來紅布,趕製袖標、紅旗、紅纓槍,還買來高音喇叭播放機,剩下的錢買了十桶紅漆,把大隊部的門窗連同牆壁,刷成了一片紅,連院子裡那棵杏樹也刷成了紅樹。我爹對此表示反對,被孫虎在臉上刷了一刷子,使我爹的臉半邊紅半邊藍。我爹嘈嘈着罵,金龍冷眼旁觀,置之不理。我爹不知進退,上前問金龍:小爺,是不是又要改朝換代了?金龍雙手卡腰,胸脯高挺,斬釘截鐵般地說:是的,是要改朝換代了!我爹又問:您是說,毛澤東不當主席了?金龍語塞,片刻,大怒:把他的那半邊藍臉也刷紅!孫家的龍、虎、豹、彪,一擁而上,兩個別着我爹的胳膊,一個揪着我爹的頭髮,一個掄起漆刷子,把我爹的整個臉上,塗上了厚厚一層紅漆。我爹破口大罵,那紅漆就流進他的嘴裡,把牙也染紅了。

我爹的樣子,實在可怕,那兩隻眼睛,變成了兩個黑洞,睫毛上的漆,隨時都會浸到眼珠上。我娘從屋子裡跑出來,哭叫着:金龍啊,金龍,他是你爹啊,你怎麼能這樣對他?金龍冷冷地說:全國一片紅,不留一處死角。「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這些走資派、地主、富農、反革命的命,單幹戶,也不留,如果他還不放棄單幹,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我們就把他放到紅漆桶里泡起來!我爹抹一把臉,又抹一把臉,他抹臉是感覺到紅漆要流進眼睛裡了,他抹臉是怕紅漆流進眼睛裡,但可憐他一抹臉反倒把更多的紅漆抹到眼睛裡去了啊!油漆殺眼,疼得我爹蹦高,哇哇怪叫。蹦累了,遍地打滾,身上沾滿了雞屎。我娘和吳秋香養的雞,都被這滿院子的紅色與這個紅臉人嚇得神經錯亂,不敢進窩歸宿,飛到牆頭上,飛到杏樹上,飛到屋脊上,雞爪子上沾了紅漆,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留下紅色的爪痕。我娘哀哭不止,大聲喚我:解放啊,我的兒,快去找你姐回來,救救你爹的眼……我端着一杆從紅衛兵手中奪來的紅纓槍,憋了一腔怒火,準備在金龍的身上扎出幾個透明的窟窿,看看從這個六親不認的傢伙身上,到底會流出什麼樣的液體,我猜想,他的血,應該是黑的。母親的哀求和爹的慘狀,使我不得不暫且放下洞穿西門金龍的念頭,救我爹的眼是頭等大事。我拖着紅纓槍,跑上大街。看到我姐了嗎?我問一個白髮老太婆,老太婆搓着流淚的眼,連連搖頭,似乎聽不懂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