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十六章 妙齡女思春芳心動 西門牛耕田顯威風 · 3 線上閱讀

我說:「爹呀,你看看,他把我們糟蹋成什麼樣子啦!」

爹扛着木犁,牽着牛,臉上掛着冰一樣晶亮和清涼的微笑。

「隨他說,」爹說,「這孩子,真是心靈手巧,畫什麼像什麼。」

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到我們身上。於是都發出了會意的笑聲。事實勝於雄辯,我們的牛雄壯如山,我們的藍臉璀璨,我們心情愉快,工作順利,得意着呢。

金龍遠遠地站着,關注着他的傑作和看他的傑作的人。黃家的互助倚在門框上,嘴巴咬着辮梢,遠遠地看着金龍,那眼神專注而痴迷,可見愛得已經不輕。我的重山姐姐寶鳳背着一個繪有紅十字的皮革藥包從大街西邊走來,她學會了新法接生又學會了打針開藥,成了屯子裡的專職衛生員。黃家的合作騎着自行車從大街東頭歪歪扭扭地馳來,看樣子她是剛剛學會騎車,不能有效操控,她看到倚在矮牆邊上的金龍,嘴裡喊着:不好——不好,車輪卻直對着金龍撞去。金龍腿一分,將車輪夾住,同時順手抓住了車把,那黃合作,就幾乎伏在他的懷裡了。

我看到黃互助一扭頭,大辮子一甩,赤紅着臉,扭動着屁股,往家中跑去。我心中一陣酸麻,對黃互助充滿同情對黃合作充滿恨。黃合作剃了一個像男青年一樣的小分頭。這是公社中學裡興起來的時髦髮型,給她們剃頭的那位男老師,姓馬名良才,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吹得一嘴好口琴,慣常穿一身洗得發了白的藍制服,頭髮粗壯,眼睛漆黑,臉上有少許粉刺,身上總是散發着一股子清新的肥皂味兒。他看上了我姐寶鳳,經常提着一杆氣槍到我們屯子裡來打鳥,只要他托起槍來,便會有鳥兒墜地。我們屯裡的麻雀,一見到他的身影就沒了命地往天上躥。大隊的衛生室就在原西門家正房的東邊一間,也就是說,這個滿身肥皂味兒的小伙子,只要出現在大隊衛生室里,就難逃我家人的視線,逃過了我家人的視線,也逃不過黃家人的視線。這小伙子跟我姐套近乎。我姐姐皺着眉頭,忍着厭惡,有一句無一句地與他搭訕着。我知道我姐愛着「大叫驢」,但「大叫驢」隨着四清工作隊撤走,像一條鑽進了密林的黃鼠狼一樣消逝得無影無蹤。我娘知道這門親事斷無成功的可能,唉聲嘆氣之餘,就語重心長地開導我姐:

「寶鳳啊,你的心事,娘心裡清楚,但這怎麼可能?人家是省城裡的人,是大學生,才貌雙全,前途無量,人家怎麼可能看得上你?聽娘的話,打消這個念頭吧,起心不要太高,小馬老師是公辦教師,吃國庫糧的,人物標緻,識字解文,吹拉彈唱,還是個神槍手,我看也是百里挑一,他既然對你有意,你還猶豫什麼?趕快答應下來,你看看黃家姐妹那直勾勾的眼神,到了口邊的肥肉,你不吃,別人可就搶去吃了……」

娘的話說得合情合理,我覺得馬良才與我姐也是很般配的一對。他雖然不能像「大叫驢」那樣引吭高歌,但他把一隻口琴吹奏得猶如百鳥鳴囀,他用一杆氣槍把屯子裡的鳥打得望影而逃,這些都是「大叫驢」不具備的優點。但我的這重山姐姐脾氣倔強,肯定是繼承了她親爹的脾性,她任憑娘把嘴唇說破,回答的總是一句話:

「娘,婚姻的事,我自己做主!」

下午我們還去犁地,金龍扛着一把鐵鍬,一步不落地跟在我們身後。那鐵鍬刃子鋒利,閃着寒光,用它鏟牛蹄,一下子就會鏟斷。我對他這種六親不認的行為極為反感,不時地拿話刺他。我說他是洪泰岳的一條走狗,是忘恩負義的畜生。他置若罔聞,只要我擋了他的道,他就會極不耐煩地鏟起土,對着我劈頭蓋臉地揚起來。我也想抓土揚他,但總是被爹厲聲呵斥。爹仿佛腦後有眼,看得見我的一舉一動。每當我抓起土坷垃,爹就吼叫:

「解放,你想幹什麼?」

「我要教訓這個畜生!」我恨恨地說。

爹罵我:「閉嘴,否則我打爛你的屁股。他是你哥,他執行的是公務,你不要妨礙他。」

生產大隊的牲口,犁了兩圈後便氣喘吁吁,尤其那頭蒙古母牛喘得最為厲害,隔着老遠就能聽到它胸腔里發出的那頗似性倒錯的母雞學習打鳴的聲音,我想起了幾年前,那賣牛的少年對我說的悄悄話,他說這蒙古牛是個「熱鱉子」,幹不了重活,夏天根本就沒有勞動能力,現在我才知道他言之不謬。蒙古牛不但喘息不止,而且口吐白沫,樣子十分駭人。後來它一頭栽倒,翻着白眼,仿佛死牛。生產大隊的牛都停了下來,扶犁的人一齊上前,議論紛紛。「熱鱉子」的說法從一個老農口中冒出,有人說應該去請獸醫,有人冷笑,說獸醫也沒招數治這牛。

犁到地頭後,我爹把牛停住,對我哥說:

「金龍,你不必跟着了,我說過不會在公田裡留下一個牛腳印,你跟着吃這累幹啥?」

金龍鼻子嗤了一聲,對我爹的話不屑一顧。我爹又說:

「我的牛不踩公家的地,按說,公家的牛和人也不能踩我家的地,可是你一直在我家地里走,此刻你就站在我家的地上!」

金龍一怔,然後便像受了驚嚇的袋鼠一般,蹦跳着從我家地里出來,站在了緊靠着河堤的道路上。

我惡毒地喊叫着:「應該把你那兩隻蹄子鏟掉!」

金龍滿臉赤紅,一時語塞。

爹說:「金龍,咱們父子一場,互相擔待着一點,好不好?你追求進步,我不能阻攔,不但不阻攔,而且大力支持。你親爹雖然是地主,但他是我的恩人,批他斗他,那是形勢所迫,做給人家看的,我對他的感情始終在心裡藏着。我對你,一直當成親生兒子看待,但你要奔自己的前程,我不能阻擋。我只是希望你心裡有點熱乎氣兒,不要讓自己的心冷成一塊鐵。」

「我確實踩了你們的地,」金龍冷酷地說,「你們可以把我的腳鏟掉!」他把鐵鍬猛地往前一投,鍬頭扎進土地,直立在我們中間,接着說,「你們不鏟,那是你們的問題,但如果你們的牛,包括你們,一旦踩了公家的地,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我決不客氣!」

我看着他那張臉,和那兩隻似乎往外噴吐着綠色火焰的眼睛,突然感到脊背發涼,皮膚上爆出了一層雞皮疙瘩。我這個重山哥哥,的確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我知道他說得到做得到,只要我們的腳、蹄越界,他會毫不容情地鏟過來。這樣的人生在和平年代有點可惜,如果他早生幾十年,無論他參加了什麼隊伍,都會成為英雄,如果他當了土匪,勢必是個殺人魔王,但眼下是和平年代,他的狠,他的果敢,他的鐵面無私,似乎沒有太多的用武之地。

爹似乎也吃驚非淺,爹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慌忙跳開了。爹盯着那柄扎在地里的鐵鍬說:

「金龍,我說多了,都是屁話,你別往心裡去。為了讓你放心,也為了我胸口這一絲志氣,我要先犁地邊,讓你看看,如果該鏟,就讓你及早鏟了,免得誤了您的工夫。」

爹走到牛身邊,摸摸它的耳朵,拍拍它的額頭,用低沉的聲音說:

「牛啊!牛……唉,不說了,你可要看準那界石,筆直地走,半步也不能歪啊!」

爹調好木犁,對準地界,輕輕地吆喝了一聲,牛便往前走去。哥端着鐵鍬,雙眼瞪得溜圓,盯着牛的四蹄。牛對於身後潛在的危險似乎毫無察覺,它行進的速度沒有放慢,身體舒展,脊背平穩,穩得完全可以放上一隻盛滿水的碗。爹扶着犁把,雙腳踩着新翻開的犁溝,走成一條直線。這活兒其實全靠牛,牛的雙眼生在兩側,它如何保持方向的正直,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翻開的犁溝,把我們的地與公家的地鮮明地分割開,那幾塊界石,正正地立在犁溝的中央。犁到界石時,牛放慢速度,給我爹一個提起犁鏵的機會。它的蹄印,都踩在我家田地的盡邊,犁了一圈,沒有一蹄越界,讓金龍得不到下手的機會。我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對金龍說:

「現在,您可以放心地回去了吧?」

金龍走了。臨走之前他用戀戀不捨的目光看了一眼牛端正明亮的四蹄,我知道他對沒有機會把牛蹄子鏟下來感到十分遺憾。鋒利的鍬刃在他的背後閃爍着銀光,讓我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