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十六章 妙齡女思春芳心動 西門牛耕田顯威風 · 2 線上閱讀

這群小紅孩的歌唱讓我很受感動,我從口袋裡摸出一把炒黑豆,分給他們吃。他們伸出小手。小手上生着細細的黃毛。我在每個小手裡放上五顆黑豆。他們都是明眸皓齒,長相喜人。於是就響起一牆頭咯嘣咯嘣嚼豆子的聲音,月光中也瀰漫開焦豆的香氣。我看到爹與牛正在打穀場上操練,周遭牆上又來了數不清的小紅孩,我按按口袋,擔心他們都來要黑豆吃怎麼辦。爹穿着緊身的衣裳,兩個肩膀上綴着兩片荷葉般的綠布,頭上戴着一頂鐵皮喇叭般的高帽子,右臉上塗滿紅油彩,與左臉上的藍痣交相輝映。爹在操場當中,大聲吆喝着,那些話我聽不明白,仿佛一大串咒語,但四周牆頭上那些小紅孩兒肯定聽明白了,他們拍巴掌,用腳後跟敲牆,吹着尖厲的口哨,有的還從肚兜里摸出小喇叭,嗚嘟嘟地吹着,有的還從牆外提上來小鼓,放在雙腿之間,咚咚地敲着。與此同時,我家的牛,兩隻角上掛着紅綢,頭頂上簇着一朵紅綢大花,好像一個新郎,喜氣洋洋地,沿着打穀場邊緣奔跑。它全身油光閃閃,雙目亮如水晶,四蹄如同四個燈籠,跑得優雅流暢。它跑到之處,牆上的小紅孩們便發了瘋般地鼓譟吶喊。就這樣一圈一圈又一圈,歡呼聲如浪潮此起彼伏。大約跑了十幾圈。牛進入場地中央,與我爹會合。我爹從口袋裡摸出一塊豆餅塞進牛口,這是獎賞。然後我爹摸摸牛額頭,拍拍牛的屁股,說:請看奇蹟。然後用比那能唱西洋歌曲的「大叫驢」還要高亢嘹亮的嗓門喊着:

「請看奇蹟!」

大頭兒藍千歲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對我的講述產生了懷疑。事隔多年,你也忘記了,也許,我當時看到的,是一個虛幻的夢境,但即便是夢境,也與你相關,或者說,沒有你就沒有這樣的夢。

我爹高聲喊罷,用鞭子抽了一下光溜溜的地面,仿佛抽打在玻璃上一樣,發出清脆的響聲。牛猛地抬起前腿,整個身體也豎了起來,只用兩條後腿支地。做這樣一個爬跨動作並不難,所有的公牛在爬跨母牛時都能做,難得的是它的前腿和身體就這樣懸在了空中,只用兩條後腿支撐着龐大的身體,一步步地往前走。它的步態儘管十分笨拙,但已經讓觀者目瞪口呆。我從來沒想過一頭肉身沉重的大牛,竟然可以直立行走,不是走三步五步,也不是走十步八步,而是繞着打穀場走了整整一圈。它的尾巴拖在地上,兩條前腿蜷曲在胸前,像兩隻發育不全的胳膊。它的肚皮完全袒露,兩條後腿間那兩個木瓜般的睾丸搖搖擺擺,仿佛它的直立行走就是為了展示這玩意兒。牆頭上那些喜歡鬧哄的小紅孩都沉默了,喇叭忘了吹,鼓忘了打,一個個張着嘴,小臉蛋上都是痴呆呆的表情。直至它走圓一圈,放下身,四蹄着了地,小紅孩們才恢復理智,一片歡呼,一片掌聲,鼓聲、喇叭聲、口哨聲混雜在一起。

接下來的表現更為出奇,牛,低下頭,用平闊的腦門着地,然後用力將後腿蹺起。這造型可以與人的倒立類比,但比人的倒立難度要大許多倍。這頭牛足有八百斤重,單用脖頸的力量,把全身的重量支撐,幾乎不可能。但我家的牛完成了這個高難動作。——請允許我再次描繪那兩個木瓜般的睾丸,它們貼在肚皮上,顯得那樣孤立無援而多餘……

第二天上午,你第一次參加勞動——犁地。我們使用的是一張木犁,犁鏵明亮如鏡,是那些安徽翻砂匠鑄造的產品。生產大隊已經把木犁淘汰,使用豐收牌鐵犁。我們堅持傳統,不用那些散發着刺鼻油漆味的工業產品。我爹說既然單幹,就要與公家拉開距離。豐收牌鐵犁是公家產品,我們不用。我們穿土布,我們用自製工具,我們使用豆油燈盞,我們用火石火鐮打火。那天生產大隊出動了九犋牲口犁地,仿佛是要跟我們比賽。河東岸,國營農場的拖拉機也出動犁地。兩台東方紅牌拖拉機,周身塗着紅漆,遠看像兩個紅色的妖魔。它們噴吐着藍煙,發出震耳的轟鳴。生產大隊的九犋鐵犁,每犋用兩頭牛拉,雁陣般排開。扶犁的人都是富有經驗的老把式,一個個繃着面孔,仿佛不是來犁田而是要參加一個莊嚴的儀式。

洪泰岳穿着一身簇新的黑制服來到地頭,他已經蒼老了許多,頭髮花白,腮上的肌肉鬆垮垮地耷拉着,兩隻嘴角下垂。我哥金龍跟在他的身後,左手捏着紙板夾子,右手攥着鋼筆,看樣子像個記者。我實在想象不出他能記錄什麼,難道他要把洪泰岳所講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嗎?洪泰岳只不過是一個小小村莊的黨支部書記,儘管有過一段革命歷史,但那年代的農村基層幹部都是如此,洪泰岳不應該有那麼大的譜,何況,這傢伙吃了集體一隻山羊,「四清」中險些落馬,可見覺悟並不高。

爹不緊不慢地、有條不紊地把木犁調整好,又把牛身上的套鎖檢查了一遍。我無事可做,我來是看熱鬧的,我腦子裡縈繞不去的是頭天夜裡我爹與牛在打穀場上表演的特技。看到牛雄壯的身體,更感到昨夜的表演難度之高。我沒有拿此事問爹,我寧願那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而不是我的夢境。

洪泰岳叉着腰訓話,從金門、馬祖講到朝鮮戰爭,從土地改革講到階級鬥爭,然後他說,春耕生產就是向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和走資本主義的單幹戶發起的第一個戰役。他發揮了敲牛胯骨時練出的長項,講話中儘管謬誤百出,但嗓門巨大,言語連貫,把那些扶着犁把子的農民震唬得呆若木雞。那些牛也呆若木牛。我看到了我家牛的娘——那頭蒙古母牛——它那彎曲的、既長又粗的尾巴是它的標誌。它的目光似乎不時地往我們這邊斜,我知道它在看它的兒子。嗨,說到此處,我感到很替你臉紅。去年春天,在河灘上放牧時,趁着我與金龍打架的時候,你竟爬跨到了蒙古母牛的背上,這是亂倫啊,這是大逆不道啊。作為牛,當然不算什麼,可你不是一般的牛你的前世曾是一個人啊。當然,也許,這蒙古母牛的前世,也許是你的一個情人,但你畢竟是它生出來的——這生死輪迴的奧秘,我越想越糊塗。

「你把這事兒,速速給我忘卻!」大頭兒極不耐煩地說。

好,我忘卻了。我回憶起我哥金龍單膝跪在地上,將紙夾子放在另一個支起的膝蓋上奮筆疾書的情景。隨着洪泰岳一聲令下:開犁!扶犁的社員們都將搭在肩膀上的長長的牛鞭揮舞起來,並同時喊出了「哈咧咧咧~~」這漫長的、牛能聽懂的命令。生產大隊的鐵犁隊逶迤前行,泥土像波浪一樣從犁鏵上翻開。我焦急地看着爹,低聲說:爹啊,咱們也開犁吧。爹微微一笑,對牛說:

「小黑啊,咱也干!」

爹沒有鞭,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我們的牛,就猛地往前衝去。犁鏵與土地產生的阻力扽了它一下。爹說:

「緩着勁,慢慢來。」

我們的牛很着急,它邁開大步,渾身的肌腱都在發力,木犁顫抖着,大片大片的泥土,閃爍着明亮的截面,翻到一邊去。爹不時地搖提着木犁的把手,以此減少阻力。爹是長工出身,犁地技術高明,但奇怪的是我們的牛,它可是第一次幹活啊,它的動作儘管還有些莽撞,它的呼吸儘管還沒調理順暢,但它走得筆直,根本不需我爹指揮。儘管我家是一頭牛拉一犁,生產隊是兩頭牛拉一犁,但我們的犁很快就超越了生產大隊的頭犁。我很驕傲,壓抑不住地興奮。我跑前跑後,恍惚覺得我家的牛與犁是一條鼓滿風帆的船,而翻開的泥土就是波浪。我看到生產大隊的那些扶犁社員都往我們這邊看,洪泰岳和我哥徑直對我們走來。他們站在一側,用仇視的目光看着我們。等我們犁到地頭又轉回來時,洪泰岳站在前邊,大聲喊:

「藍臉,停住!」

我家的牛大步前行,目光炯炯猶如炭火,洪泰岳機警地跳到墒溝一邊,他自然知道我家牛的脾氣。他只好跟在犁後對我爹說:

「藍臉,我警告你,犁到你的地邊、地頭時,不許你踐踏公家的地。」

我爹不卑不亢地說:

「只要你們的牛不踩我的地,我的牛就不會踩你們的地。」

我知道洪泰岳是故意刁難,我們這三畝二分地,是插在生產大隊土地中的一根楔子,我們的地長一百米,寬只有二十一米,犁到地頭地邊,調轉牲口時,難免踩到公家的田,但公家如要犁到地邊,也難免踩到我們的地。因此我爹有恃無恐。但洪泰岳說:

「我們寧願丟幾分地不犁,也不會踩到你這三畝二分地上!」

生產大隊土地寬廣,洪泰岳可以說這個大話。但我們呢?我們只有這點土地,我們一點也捨不得丟啊。我爹胸有成竹地說:

「我的地一分一厘也不丟,但也決不會在公家的地里留下一個牛腳印!」

「這可是你親口說的!」洪泰岳道。

「是我親口說的。」我爹道。

「金龍,你跟着他們,」洪泰岳道,「只要他的牛蹄踩到公家的地里——」他說,「藍臉,你的牛蹄如果踩到公家地里怎麼處置啊?」

「把我的牛腿鏟斷!」我爹斬釘截鐵地說。

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家的地與公家的地之間並無明顯分界,只是每隔五十米豎立了一塊石樁,即便是人走,也難保一步不偏,何況是牛拉着犁走。

因為我爹採用的是劈耕——從地中央開犁——方式,短時間內還沒有踩到公田的可能,洪泰岳就對我哥說:

「金龍,你先回屯,把黑板報出了,下午再來監視他們。」

我們回家吃午飯時,那塊掛在西門家院牆上的黑板前,已經圍着一群人觀看。黑板兩米寬三米長,是屯子裡的輿論陣地。我哥才華橫溢,只用了幾個小時,就把它塗抹得琳琅滿目。他用紅、黃、綠三色粉筆,在周邊畫上了拖拉機、向日葵、綠色的植物,還畫上了扶着鐵犁、眉開眼笑的社員與同樣眉開眼笑的集體牛。在黑板報的右下角,他用藍、白兩色粉筆畫了一頭瘦牛和一大一小兩個瘦人。我知道他畫的是我、我爹與我家的牛。中間的文章,大標題是:人歡牛叫鬧春耕。字是花邊仿宋體。正文是楷體。文章的末尾,說:與人民公社和國營農場的熱火朝天、生龍活虎的春耕場面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本屯頑固不化的單幹戶藍臉一家,他們是獨牛拉木犁,牛垂頭,人喪氣,形單影隻,人如拔毛公雞,牛如喪家之犬,淒悽惶惶,正在走向窮途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