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十六章 妙齡女思春芳心動 西門牛耕田顯威風 · 1 線上閱讀

西門牛啊,1966年春耕時節是我們的幸福歲月。那時候,爹從省城請回的「護身符」還發揮着作用。那時候你已經長成了一頭大牛,我家那個矮小狹窄的牛棚已經委屈了你的身體。那時候生產大隊裡那幾頭小公牛已經被閹。那時候儘管有許多人提醒我爹給你紮上鑷鼻以便於使役,但我爹置之不理。我同意爹的決定,我也堅信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已超越了農民與役畜的關係,我們不僅僅是心心相印的朋友,我們還是攜手並肩、同心協力、堅持單幹、反抗集體化的戰友。

我與爹那三畝二分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包圍着。這裡臨近運糧河,土質為河潮二性土,土層深厚,土質肥沃,便於耕作。有這樣三畝二分好地,有這樣一頭健壯的公牛,兒子,咱爺兒倆就放開肚皮吃吧,爹說。爹從省城回來後,添了一個失眠的症候,經常是我睡醒一大覺後,還看到爹和衣坐在炕上,脊樑靠着牆壁,吧嗒吧嗒地吸煙。濃重的煙油子味兒,熏得我有些噁心。我問:

「爹,您怎麼還不睡?」

「這就睡,」爹說,「你好好睡吧,我去給牛加點草。」

我起來撒尿——你應該知道我有尿炕的毛病,你做驢、做牛時肯定都看到過院子裡晾曬着我尿濕的被褥。吳秋香只要一看到我娘把褥子抱出來晾曬,就大聲咋呼着叫她的女兒:互助呀,合作呀,快出來看哪,西屋裡解放又在褥子上畫世界地圖啦。於是那兩個黃毛丫頭就跑到褥子前,用木棍指點着褥子上的尿痕:這是亞洲,這是非洲,這是拉丁美洲,這是大西洋,這是印度洋……巨大的恥辱使我恨不得鑽入地中永不出來,也使我恨不得一把火把那褥子燒掉。如果這情景被洪泰岳看見,他就會對我說:解放爺們,你這褥子,可以蒙在頭上去端鬼子的炮樓,子彈打不透,炸彈皮子崩上也要拐彎!——往日的恥辱不可再提,幸運的是,自從跟着爹鬧了單幹之後,尿炕的毛病竟然不治自愈,這也是我擁護單幹反對集體的重要原因。——月光如水,照耀得我們這間小屋一片銀輝,連蹲在鍋台上撿食飯渣的老鼠也變成了銀耗子。隔壁傳來我娘的嘆息聲,我知道娘也經常失眠,她還是放心不下我,希望爹帶着我儘快入社,一家人和和睦睦地過日子,但我爹這頑固不化的人,如何能聽她的?!這麼好的月光,驅散了我的睡意,我很想看看黑夜裡牛在棚中的情景,它是徹夜不眠呢還是像人一樣睡覺?它睡覺時是臥着呢還是站着?是睜着眼睛呢還是閉着眼睛?我披上棉衣,悄沒聲地溜到院子裡。我赤着腳,地面涼森森的,但並不冷。院子裡月光更濃,那顆大杏樹銀光閃閃,地上有一片暗淡的樹影。我看到爹用篩子篩草,他的身影比白天顯得高大許多,一道月光照着篩子和爹那兩隻把住篩子的大手。刷啦刷啦的聲音傳出來。好像是篩子懸在半空自動搖擺,而爹的雙手則是篩子上的附件。篩子裡的草倒進石槽,隨即響起牛舌卷草的嚓啦聲。我看到了牛明亮的雙眼,聞到了熱乎乎的牛味。我聽到爹說:老黑,老黑,明兒個咱就要開犁了。你好好吃,吃飽了有力氣。明天,咱幹個漂亮的,讓那些趕社會的人看看,藍臉是天下最棒的農民,藍臉的牛也是天下最棒的牛!牛晃動了一下碩大的頭顱,似乎回應了我爹的話。我爹又說,他們讓我給你紮上鑷鼻,放屁!我的牛,就像我的兒子一樣,通人性,我對你好,不把你當牛,當人,人,還有給人扎鑷鼻的嗎?還有人讓我閹了你,更是放屁!我對他們說,回家去把你們的兒子閹了吧!老黑你說我說得對不對?我在你之前養過一頭驢,老黑,那可真是一頭天下第一的好驢,好活,通人性,性子暴烈,如果不是大煉鋼鐵毀了它,它現在肯定還活着。不過話又說回來,那頭驢不走,也就沒有你,我在集市上一眼就看中了你。老黑,我總覺得你是那頭黑驢投胎轉世,咱們兩個有緣分哪!

我爹的臉在陰影中,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他那兩隻把住石槽邊沿的大手,我只能看到那兩隻像藍色的寶石一樣的牛眼睛。牛,剛買到我家時是栗色,但後來它的毛色愈變愈深,已經接近黑色,所以我爹把它稱為老黑。我打了一個噴嚏,驚動了我爹。爹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仿佛從牛棚里溜出來的一個賊。

「是你呀,兒子,你怎麼站在這裡?快回屋睡覺去!」

「爹,你為什麼不睡?」

爹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斗,說:

「好吧,我也睡。」

我在迷濛中,感覺到爹又悄悄地爬起來。我心生狐疑,等爹出了屋子後,我也爬了起來。一進院子就感到月光比方才更加明亮,似乎是一些絲綢般的物體在空中飄動着,潔白,光滑,涼爽,似乎可以一把把地撕扯下來披在身上或是團弄團弄塞到嘴巴里。我往牛棚里看,此時的牛棚變得高大敞亮,沒有一點點暗影,地上的牛糞也如同潔白的饅頭。但爹和牛都不在牛棚里,這讓我大感驚奇。我明明是尾隨着爹出了門,眼瞅着他進了牛棚,怎麼轉眼之間就沒了蹤影,不但爹沒了蹤影,連牛也沒了蹤影。難道他們化成了月光?我走到大門口,看到大門洞開,心中豁然開朗,原來是爹與牛出去了。他們深夜裡出去幹什麼呢?

大街上靜悄悄的,樹,牆,泥土,都是銀色,連牆上那些黑色的大字標語也成了耀眼的白色:揪出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把「四清」運動進行到底!這大字標語是西門金龍所寫,他確實是個天才,從來沒見他寫大字,但他提着盛滿墨汁的水桶,拿着飽蘸墨水、用麻絲紮成的大筆,直接就往牆上寫。字體飽滿,橫平豎直,勾劃有力,每個字都有懷孕的母羊那麼大,引起觀者的連聲讚嘆。我這哥,已經是屯子裡最有文化、最受器重的青年,連四清工作隊裡那些大學生工作隊員也對他頗為欣賞,並與他成了朋友。我哥已經加入了共產主義青年團,聽說他還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正在積極表現,向黨靠攏,爭取加入共產黨。四清工作隊裡有一個才華橫溢的隊員常天紅,是省藝術學院聲樂系的學生,他教會了我哥西洋的美聲唱法。在那年冬天的許多日子裡,這兩個青年,用比毛驢叫喚還要悠長的聲音,演唱革命歌曲,成為每次社員大會前的保留節目。那個小常,經常在我家院子裡出沒。他生着一頭自然捲曲的頭髮,小臉雪白,大眼明亮,嘴巴寬闊,胡茬子靛青,喉結突出,身材高大,與屯裡的青年大不相同。我聽到許多心懷嫉妒的年輕小伙子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大叫驢」,我哥跟着他學唱,得了一個外號叫「二叫驢」。這兩頭「叫驢」性情相投,親如兄弟,好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

屯子裡的「四清」運動,把所有的幹部都折騰了一遍,民兵連長兼大隊長黃瞳因為挪用了一筆公款被停職,村支書洪泰岳因為在村苗圃里煮食了大隊飼養場一頭黑山羊被停職,但他們的職務很快就被恢復,只有大隊保管員因為偷生產隊的馬料被真正撤職。運動就是演戲,運動就有熱鬧看,運動就鑼鼓喧天,彩旗飛舞,標語上牆,社員白天勞動,晚上開大會。我這個小單幹戶,其實也是個愛湊熱鬧的。那些日子裡,我真想入社。我想入社後跟在兩個「叫驢」腚後,滿世界亂竄。這兩頭「叫驢」的極有文化的行為吸引了年輕姑娘的目光,愛情慢慢滋生。我冷眼旁觀,知道我的重山姐姐西門寶鳳死死地愛上了小常,而黃互助與黃合作這一對雙胞胎姐妹,大概是同時愛上了我哥。沒有人愛我。她們也許還把我當成不懂人事的小孩,但她們哪裡知道,我的愛,已經十分濃烈。我偷偷地愛上了黃瞳的大女兒黃互助。

好吧,我言歸正傳,說我上了大街,依然沒有發現我爹與黑牛的蹤影,難道他們飛上了月球?我仿佛看到爹騎在牛背上,牛四蹄踏着雲朵,尾巴像一隻巨大的船槳一樣搖擺着,冉冉升起。我知道這是幻想,爹如果要騎牛奔月,不可能拋下我。我必須在地面上也必能在地面上找到他們。我站住,集中精力,張大鼻孔,搜索氣味,果然被我嗅到了,他們並沒有遠去,他們在東南方向,在頹敗的圍子牆附近,那裡原是片死孩子夼,是屯子裡專扔夭折嬰兒的地方,後來被拉土墊高,成了大隊的打穀場。打穀場平坦如坻,周圍有一圈半人高的土牆,牆邊有許多碌碡和石磙子,有成群結隊的小孩在那裡追逐嬉戲,他們都光着屁股,只穿一件紅色的肚兜兜。我知道這些都是死孩子的精靈,他們每逢月圓之夜就會跑出來遊戲。真是可愛,這些精靈小孩,排着隊伍,從碌碡上跳到石磙子上,又從石磙子跳到碌碡上。他們的領導,是一個扎着一根翹天小辮子的男孩,嘴裡叼着一個亮晶晶的鐵哨子,節奏分明地吹着,那些小孩子的一蹦一跳都和着哨音,煞是整齊,真真好看。我看得入神,幾乎想加入到他們的隊伍里去。他們跳夠了碌碡石磙,便爬上牆頭,並排坐着,小腿耷拉着,用腳後跟敲打着土牆唱歌:

藍臉大,藍臉小,藍臉好不好?——好!

藍臉好,藍臉好,藍臉家的糧食吃不了,跟着他單幹好不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