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十章 受寵愛光榮馱縣長 遇不測悲慘折前蹄 · 2 線上閱讀

公社幹部把藍臉推到路邊,為縣長其實是為我讓開了道路。我看到藍臉望着我的眼神,心中感到了一絲愧疚。我在想:這樣做算不算背叛主人另攀高枝?縣長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用巴掌拍拍我的頭,安慰道:

「雪裡站,快走,你馱着本縣,遠比跟着藍臉貢獻大,藍臉遲早也會加入人民公社,而一入社,你也就成了集體財產,縣長為了工作騎一頭人民公社的驢子,這不是正大光明嗎?」

正所謂樂極生悲,物極必反。就在我與主人相遇五天後的傍晚,我馱着縣長從臥牛山採礦場回來,一匹橫穿山路的野兔子在我面前跳起,嚇了我一跳,不慎將右前蹄陷入一條石縫。我側歪在地,縣長也一頭栽了下來。縣長的頭碰在路邊石棱上,血流如注,當場昏厥。秘書招呼着人,把縣長抬下山去。幾個農民,試圖把我弄出來,但我的蹄子深深地陷在石縫裡,絕無弄出來的可能。他們強行推我,拉我,我聽到「咔吧」一聲響,從石縫中傳出,一陣劇痛,猛地把我擊昏了。等我清醒過來,發現我的右蹄,連同短骹骨,都留在了石縫裡,從斷腿處湧出來的血,染紅了好大一片路面。我心中一片悲涼,我知道,作為一頭驢,我已經毫無用處,不但縣長不會再要我,即使我的主人,也不會收養一匹徹底喪失了勞動能力的驢,等待我的將是屠宰鋪里那把長刀。他們用長刀割斷我的喉嚨,放完我的血,剝掉我的皮,然後將我分割成一條條的肉,變成美味食品,進入人們的肚腸……與其讓他們屠殺,不如我自己了斷。我側目看看路外側陡峭的山坡,和山下霧騰騰的村莊,啊噢一聲,用力往外滾去——這時,藍臉的一聲哭叫,留住了我。

主人是從山下跑來的。他滿身汗濕,膝蓋處血跡斑斑,顯然是在路上摔了跤。他一見我的慘狀,便放聲大哭:

「我的老黑啊,我的老黑……」

主人抱着我的脖子,幾個前來幫忙的農民,有的掀着我的尾巴,有的搬着我的後腿,我掙扎着站了起來,但當我的斷腿一着地,便劇痛難挨。汗水像小溪一樣從我身上流下,我像一堵朽牆,又一次跌翻在地。

一個農民用同情的腔調議論着:

「廢了。不中用了。不過也不用愁,這驢很胖,賣到屠宰組,會得一筆大錢。」

「放你娘的屁!」藍臉大怒,罵那農民,「如果你的爹傷了腿,也會賣到屠宰組裡去嗎?」

周圍的人都愣了片刻,那說話的農民惱怒地說:

「你這屌人,怎麼這樣說話?這頭毛驢,難道是你的爹嗎?」

那農民揎拳捋袖,欲與藍臉動手打架,被同夥的人拉住勸說:

「算了,算了,不要惹這個瘋子了,他可是全縣唯一的單幹戶、在縣長和專員那裡都掛了號的。」

眾人散去,只余我與主人。山月彎彎,掛在天邊,此情此景,備感悽慘。主人罵着縣長,罵着那些農民,脫下褂子,撕成布片,包紮纏裹在我的傷腿上。啊噢~~啊噢~~痛死我啦……主人抱着我的頭,淚珠一串串地落在我的耳朵上。「老黑啊,老黑……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你怎麼能相信官家人的話呢?一出事兒他們只顧搶救官兒,把你扔在這裡……如果他們派來石匠,把石縫鑿開,你的腿也許還有救……」主人說到這裡,猛省般地,放下我的頭,跑到那石縫裡,伸手進去,試圖把我的蹄子摳出來。我的主人一邊哭着,一邊罵着,累得哼哼哧哧喘粗氣,終於把我的蹄子摳了出來。捧着我的蹄子,我的主人放聲大哭。看着蹄子上被山路磨得銀光鋥亮的蹄鐵,我也淚如泉湧。

主人鼓勵着我,幫着我終於站起來。由於包裹了厚厚的布片,我的斷腿勉強可以着地,但我的身體悲哀地失去了平衡。健步如飛的西門驢沒有了,只有一匹一步一點頭、一步一側歪的瘸驢。我好幾次都想一頭栽到山下去,結束這悽慘的生命,但主人的愛挽留了我。

從臥牛山採礦場到高密東北鄉的西門屯,路程有一百二十里。如果我腿蹄健全,這點路何足掛齒。但我缺失一蹄,舉步艱難,一路血肉模糊,哀鳴不止。痛疼使我的皮膚不可抑制地顫抖,宛如微風吹過水麵形成的細波紋。

走入高密東北鄉地盤,我的斷腿開始散發臭氣,成群結隊的蒼蠅追隨着我,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主人從樹上扯下枝條,綑紮成束,用以驅打蒼蠅。我的尾巴已經無力揮動,腹瀉使我的後半身骯髒無比。主人揮一下樹枝把子就能打死數十隻蒼蠅,但隨即就會有更多的蒼蠅撲上來。我的主人把褲子也脫下來撕破,為我包紮了傷腿。他只穿着一條僅能遮羞的褲頭,腳上卻穿着兩隻厚底的、鞋面上縫着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狀古怪而滑稽。

我們一路上風餐露宿,我吃枯草,主人則從路邊的紅薯地里撿腐爛的紅薯充飢。我們不走大道走小徑,見到人群就躲避,仿佛兩個從戰場上逃脫的傷兵。那天走進皇甫屯時,正逢屯裡的大食堂開飯,濃郁的香氣襲來,我聽到主人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響聲。主人看看我,眼裡流出淚。他用骯髒的胳膊沾沾眼,眼珠子通紅,突然起了高聲:

「他媽的,老黑,我們怕什麼?我們躲什麼?我們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嗎?我們光明正大,我們什麼都不怕,老黑你負的是公傷,理應由公家照顧,我照顧老黑,就是為公家出夫!走,我們進村!」

主人牽着我,像引領着一個蒼蠅的軍團,走進了正在開飯的大食堂。露天開飯,羊肉包子。一籠屜一籠屜的包子從廚房裡抬出來,放在桌子上,頃刻便被搶得精光。搶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樹棍插着,歪着頭啃,有的放在手裡來回倒着,嘴裡發出吸吸溜溜的聲音。

我們的闖入,讓所有人注目。我們太狼狽、太醜陋、太骯髒了。我們身上散發着臭氣,我們飢餓勞累,我們讓他們吃驚,也許還有噁心,我們敗壞了他們的胃口。主人揮動着枝條在我身上抽打,受驚的蒼蠅飛舞起來,星散開去,降落到熱氣騰騰的包子上,降落到公共食堂的炊具上,人們都厭惡地發出了噓聲。

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看樣子像食堂管理員的胖大婦人顛着身跑上來,距我們幾步遠就捂住鼻子,瓮聲瓮氣地說:

「你們是幹啥的?快走,快走!」

有一人,認出了我的主人,遠遠地嚷着:

「是西門屯的藍臉吧?果然是你這傢伙?你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主人向那人投去一眼,沒吱聲,牽着我往院子中央走。那裡的人們紛紛躲避。

「他可是高密縣唯一的單幹戶,連昌濰專區都掛了號的!」那人繼續喊,「他的毛驢是神驢,會飛,咬死過兩匹惡狼,咬傷過十幾個人的,可惜,腿怎麼殘了?」

胖大婦女追上來,嚷道:

「快離開這裡,我們不接待單幹戶!」

主人停住腳,聲音淒楚而激烈地喊叫着:

「你這個肥母豬,老子是單幹戶,寧願餓死,也用不着你接待。但老子這頭驢,卻是縣長的坐騎,它是馱着縣長下山時在石縫裡扭斷了腿,算不算工傷?如果算工傷,你們就有義務接待。」

我的主人第一次用激烈的話罵人,他藍臉泛青,瘦骨嶙峋,仿佛一隻拔光了羽毛的公雞,全身散着臭氣,一聳一聳地往前逼近。那胖大婦人被逼得連連後退,竟掩着臉,嗚嗚地哭着,逃跑了。

有一位身穿舊制服,留着分頭,幹部模樣的人剔着牙走上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和我的主人,然後說:

「你有什麼要求?」

「我要你們餵飽我的驢,我要你們燒一鍋熱水為我的驢洗澡,我要你們請一位醫生給我的驢包紮傷口。」

幹部對着大廚房喊叫,有十幾個人應聲而出。幹部說:

「按他要求的快去準備。」

他們用熱水沖洗了我的身體。他們讓醫生用碘酒為我的傷口消毒,塗上了藥膏,並包上了厚厚的紗布。他們為我弄來了大麥和苜蓿。

我吃飼料時,那些人端來一盆尚有熱氣的包子,放在我的主人面前。一個伙夫模樣的人悄聲說:

「老哥,吃吧,別犟勁了。吃了這頓就不要管下頓,過了今天,就不要管明天,這驢日的歲月,沒有幾天折騰頭了,早折騰完了,早吹燈拔蠟。怎麼,你真的不吃?」

主人佝僂着身體,坐在兩塊摞放在一起的破磚頭上,目光盯着我那條虛虛地支在地上的傷腿,似乎沒有聽到伙夫的秘語。我聽到主人飢腸轆轆,我知道又白又胖的包子,對他產生了巨大的誘惑。有好幾次我看到他那隻又黑又髒的手就要向包子伸去,但最終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