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第八章 西門驢痛失一卵 龐英雄光臨大院 · 2 線上閱讀

現在,有一個重要人物登場。他姓龐名虎,面如重棗,目若朗星。頭戴一頂棉軍帽,身穿一件扎着絎線的棉襖,胸前掛着兩枚勳章,衣袋裡插着一支鋼筆,手腕上套着一塊銀光閃閃的手錶。他手持雙拐,右腿完好,左腿從膝蓋處沒了。一條黃色的褲腿,在斷腿處隆重地系了一個疙瘩。雖然只有一隻腳,但那腳上卻穿着一隻嶄新的翻毛皮鞋。他一進大門,所有的人,包括孩子,包括我這頭驢,都肅然起敬,在那個年代,這樣的人,只能是從朝鮮戰場上回來的志願軍英雄。

英雄對着藍臉走來。木拐棒戳着鋪地的方磚,發出「篤篤」的聲響,那條腿落地沉重,仿佛步步生根,另外半條腿上的褲子,悠來盪去。他立在主人面前,問道:

「我如果猜得不錯,你就是藍臉。」

藍臉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等於回答了英雄的問題。

「志願軍叔叔好,志願軍叔叔萬歲!」多嘴饒舌的藍解放跑上前來,無限敬仰地說,「您一定是個英雄,您立過功勞,您找我爹有什麼事?我爹不愛說話,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我是我爹的發言人。」

「解放,閉嘴!」藍臉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許插嘴。」

「沒關係,」英雄寬厚地笑着,「你是藍臉的兒子,名叫解放對嗎?」

「你會算卦嗎?」解放驚訝地問。

「我不會算卦,但是我會相面。」英雄狡猾地說,但他馬上恢復了臉上的莊重表情,用胳膊夾住木拐,伸出一隻手,伸到藍臉面前,說,「夥計,認識認識,我是龐虎,是區里新來的供銷合作社主任,那個在生產資料門市部賣農具的王樂雲是我的妻子。」

藍臉愣了片刻,伸出手與英雄相握,但從他的困惑的眼神里,英雄知道他還迷在霧裡。於是,英雄對着外邊喊:

「喂,你們也進來吧!」

一個身體渾圓的小個子女人,抱着一個清秀的女孩子,從大門走進來。女人穿着藍色制服,鼻樑上架着一副白邊眼鏡,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吃莊戶飯的人。那孩子眼睛很大,兩個腮幫子紅通通的,像深秋的蘋果。這孩子滿臉都是笑意,是一副標準的幸福嬰兒的模樣。

「啊呀,原來是這個同志!」藍臉欣喜地叫着,同時回頭對西廂房裡喊,「他娘,快來,來貴客了。」

我自然也認出了她。去年初冬的一件往事被清楚地回憶起來。那天藍臉牽着我去縣城馱鹽,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這個王樂雲。她托着沉重的大肚子,坐在路邊呻吟。她穿着一件藍制服,因為肚子太大,制服下邊的三個扣子敞開着。她戴着一副白邊眼鏡,麵皮白淨,一看就知道是個吃公家飯的。她看到我們,如同看到救星,艱難地說: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吧……——你是哪裡的?這是怎麼啦?——我叫王樂雲,是區供銷合作社的,我要去開會,本來還不到日子,可是……可是……——我們看到了歪倒在路邊枯草中的自行車,知道了女人面臨的險境。藍臉急得轉圈,搓着手說:我能幫你什麼呢?我該怎樣幫你?——馱我去縣醫院,快。——主人卸下我背上那兩袋鹽,脫下身上的棉襖,用繩子攬在我的背上,然後,搬起女人,放在我背上。同志,你坐穩了。女人手抓着我的鬃毛,低聲呻喚着。主人一手扯着韁繩,一手攬着那女人,對我說:老黑,快跑。我奮蹄,我很興奮,我已經馱過許多東西,鹽,棉花,莊稼,布匹,還從來沒馱過女人。我撒了一個歡,女人的身體搖晃着歪在我主人的肩上。穩住步子,老黑!主人命令着。我明白,老黑明白。我快步疾走,同時努力保持着身體的平穩,宛如行雲流水,這就是驢子的長處。馬只有飛奔,腰背才會平穩,驢善疾走,跑起來反而顛簸。我感到這事兒很莊嚴很神聖,當然也很刺激,這時候我的意識介於人驢之間,我感到有溫暖的液體浸透棉襖並濡濕了我的脊背,也感到從那女人頭髮梢滴下來的汗水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們離開縣城原本只有十幾里路,而且我們走的是一條近路,路兩側荒草沒膝,一隻野兔子倉皇衝撞在我的腿上。好,就這樣到了縣城,進了人民醫院。那年代醫護人員的服務態度真好。主人站在醫院大門口大聲吼叫:快來人哪,救命啊!我也不失時機地嘶鳴起來。立刻就有一群身披白大褂的男女從屋子裡跑出來,將那女人抬進屋去。那女人一下驢,我就聽到從她的褲襠里傳出了哇哇的叫聲。回來的路上,主人悶悶不樂,瞅着那件被弄髒的棉衣他嘟嘟囔囔。我知道主人迷信思想很重,錯以為產婦的東西骯髒晦氣。到達與女人相遇的地方,主人皺着眉頭,青藍着臉說:老黑,這算什麼事?一件新棉襖,就這樣報了廢,回家怎麼跟內當家的交代?——啊噢,啊噢,我有點幸災樂禍地大叫着,主人的狼狽相讓我很開心。你這驢,還笑!主人解開繩子,用右手的三根指頭,把那件棉襖從我背上揭下來。棉襖上——嗨,不說了,主人歪着頭,屏住呼吸,捏着因為濕透而變沉重、仿佛一張爛狗皮的棉衣,掄起來,猛力往外一撇,猶如一隻大怪鳥,飛到路邊的荒草地里去了。繩子上也沾了血跡。因為還要綑紮鹽包,不能扔,只好把繩子放在路上,用腳來回地搓着,路上的黃土改變了繩子的顏色。主人只穿着一件紐扣不全的小褂,胸膛凍得青紫,加上那張藍臉,其相貌頗似閻羅殿裡那些判官。主人從路邊捧了幾捧土,揚灑在我的背上,又撕來乾草搓擦了。搓擦着說:老黑,咱爺們兒這是積德行善,對嗎?——啊噢,啊噢,我回應着主人。主人將鹽包捆在我背上,看着路邊那輛自行車,說:老黑,按說這車子,應該歸咱們所有,咱們賠上了棉襖,賠上了工夫,但如果咱們貪了這點財,前邊積的德就沒了對不對?——啊噢,啊噢——好吧,咱爺們兒就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主人推着車子,趕着我——其實我也不用他趕——重返縣城,到了醫院門口。主人大聲喊叫:哎,那個生孩子的女人聽着——你的車子,放在門口了——啊噢,啊噢——又有幾個人跑出來。快走,老黑,主人用韁繩抽打着我的屁股說,快跑,老黑……

迎春雙手沾着白面,從廂房裡跑出來。她的眼睛放着光,直盯着王樂雲懷中那個美麗女孩子,伸出手,嘴裡喃喃着:

「好孩子……好孩子……胖得真喜煞個人啊……」

王樂雲將孩子遞到她手裡,她接過來,抱在懷裡,低下頭,在那孩子臉上嗅着,親着,一連聲地說:

「真香……真香啊……」

孩子不習慣她的親熱,哇哇地哭起來。藍臉呵斥道:

「還不快把孩子還給同志,瞧你那樣,大母狼似的,什麼孩子也被你給嚇哭了。」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王樂雲接回孩子,拍着,哄着,孩子哭聲弱了,不哭了。

迎春搓着手上的面,歉疚地說:

「真是對不起……您看看我這樣子,把孩子的衣裳都沾了……」

「我們都是莊稼人出身,」龐虎說,「沒那麼多講究。我們今天,是特意謝恩來了。如果沒有你老兄幫忙,後果不堪設想!」

「把我送到醫院還不算,又跑了第二趟,把車子送回去,」王樂雲感慨地說,「醫生護士都說呢,打着燈籠也難找藍大哥這樣的好人。」

「主要是驢好,它走得快,走得穩……」藍臉不好意思地說。

「對對對,驢也好,」龐虎笑着說,「你這頭驢,可是大名鼎鼎啊,名驢!名驢!」

啊噢~~啊噢~~

「嘿,它能聽懂人話呢。」王樂雲道。

「老藍,我如果送你財物,就是把你看小了,也把咱們的友情給糟蹋了,」龐虎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打火機,啪嗒一聲打着火,說,「這是繳獲美國鬼子的,送給你作個紀念,」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黃澄澄的銅鈴鐺,說,「這是我讓人從舊貨市場上專門弄來的,送給驢。」

英雄龐虎靠近我的身體,將那鈴鐺,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後拍拍我的腦袋,說:

「你也是英雄,授一等勳章!」

我晃動了一下腦袋,感動得想放聲大哭,啊噢~~啊噢~~銅鈴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

王樂雲拿出一包糖,分給藍家的孩子們,連黃家的互助、合作也有份。「上學了嗎?」龐虎問金龍。解放快嘴,搶着回答:「沒上。」「要上學,必須上學,新社會,新國家,年輕一代,紅色接班人,沒有文化是萬萬不行的。」「我們家沒有入社,是單幹戶,爹不讓我們上學。」「什麼?還單幹?像你這樣有覺悟的人還單幹?這是真的還是假的?老藍,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一個響亮的聲音,在大門口那兒回答。我們看到,洪泰岳,村長、黨支部書記兼合作社社長,依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更瘦了,也更精幹了,瘦骨伶仃,大踏步走過來,對着英雄龐虎伸出手,說,「龐主任,王同志,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眾多的人湧進大院,互相祝賀新年,不再說那些老話了,滿嘴新詞兒,時代大變,於此略見一斑。

「龐主任,我們集合,是商量辦高級合作社的問題,把周圍幾個自然村的初級社,合併成一個大社,您是英雄,給我們作個報告。」洪泰岳說。

「我沒準備,」龐虎說,「我是來感謝老藍同志的,他救了我家兩條命。」

「不用準備,您隨便講,就把您自己的英雄事跡給我們說說就行,大家歡迎。」老洪帶頭鼓掌,引起掌聲一片。

「好,我講講,隨便講講。」龐虎被簇擁到大杏樹下,有人塞到他身後一把椅子,他閃開了,不坐,站着,起高聲,「西門屯的同志們,春節好!今年春節好,明年的春節更好,因為在共產黨和毛澤東同志的領導下,翻身農民走上了合作化的道路。這是一條金光大道,越走越寬廣!」

「可是有人,竟然還頑固地走單幹的道路,要跟我們的合作社競賽,失敗了還不認輸!」洪泰岳打斷英雄龐虎的話,插嘴道,「藍臉,我說的就是你!」

眾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主人身上。他垂着頭,玩弄着英雄贈送的打火機。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女主人臉上掛不住,搡了一下他,他一瞪眼,說:「回屋去!」

「藍臉是個有覺悟的同志,」龐虎高聲說,「他帶着驢,勇斗群狼;又帶着驢,救我妻子。他不入社,是一時沒想明白,大家不要強迫命令,我相信,藍臉同志一定會加入合作社與我們一起奔金光大道的。」

「藍臉,這次成立高級社,你要是還不加入,我就給你下跪了!」洪泰岳說。

我的主人,解開我的韁繩,牽着我走向大門。英雄所贈銅鈴,在我頸上,丁丁當當地響着。

「藍臉,你到底入還是不入?」洪泰岳喊。

主人在大門外立住腳,回頭,對着院內,瓮聲瓮氣地說:

「你下跪我也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