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七卷 一、把秘密透露給山羊的危險 · 3 線上閱讀

「我也不知道,」她答道。

「竟敢如此放肆!一個鍾夫搶女人,就跟子爵似的!下賤小民竟然偷獵貴族的禁臠!天下少有!不過,也把他教訓夠了。彼埃臘·托特律這個馬夫揍賤民,是歷來最厲害的。要是您覺得好玩,我可以告訴您,您那個敲鐘的狗皮都全給他乾淨利落地扒下來了!」

「可憐的人!」吉卜賽女郎說,——隊長的一番話使她又回想起恥辱柱的場面。

衛隊長哈哈大笑:「牛的角!瞧這個憐憫勁兒,真恰當,就跟羽毛插在豬屁股上似的!我真願意挺着個大肚子像教皇那樣,要是……」

他猛然打住。「對不起,小姐們!我看,我要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了。」

「呸,先生!」加伊封丹說。

「他是用那個賤丫頭的語言對她說話哩!」百合花輕聲說。醋勁越來越大,滿腔怨恨有增無已:她看見衛隊長為吉卜賽姑娘、尤其為他自己神魂顛倒,轉着腳跟,不斷以粗野天真的大兵式的獻媚態度叫嚷:「憑我的靈魂,真是美麗的姑娘!」

「衣服穿得那樣粗野!」狄安娜·德·克里斯德伊說,還是那樣笑着,露出美麗的牙齒。

這麼一斟酌,恰似一道光芒,使其他幾位茅塞頓開。她們立刻看到了埃及女郎可攻之處。既然啃不動她的美貌,就向她的服飾猛撲上去。

「說真的,小姑娘,」蒙米歇說,「你是從哪兒養成的習慣,頭上不戴披巾,裡面不穿胸褡(15),就這樣滿街亂跑?」

「裙子還短得可怕(16),」加伊封丹補充說。

百合花尖刻地接茬:「親愛的,您那鍍金的腰帶會搞得什二長把您抓去的(17)。」

(15)即乳褡子、兜肚之類。

(16)當時直至19世紀上半葉,西方婦女的裙子,講究一點的,應拖至腳面,甚至長擺曳地。

(17)什二長比什長高一級。金器或鍍金器,中世紀只許有一定地位的人佩戴。

「小姑娘,小姑娘,」克里斯德伊說,毫不憐憫地冷笑着:「你要是老實點,光胳臂上套上袖子,不就少給太陽燒烤了嗎?」

這場面真該較孚比斯聰明一點的人看看:這幾位美麗的姑娘羞惱萬分,鼓其毒舌,圍着跳舞姑娘盤旋、滑動、扭曲。她們既殘酷無情,而又優雅大方。她們惡毒地把她那可憐的綴滿金屬碎片的佻薄服飾挑剔來,挑剔去。笑個不停,挖苦不已,侮辱不休。冷嘲熱諷,倨傲垂憐,目光似刀,向埃及姑娘傾瀉不已。簡直就像那古羅馬青年貴婦們把金針深深刺進美麗女奴的胸脯而樂不可支。又好似漂亮的獵犬鼻孔大張,眼裡冒火,圍着主人的目光制止它們吞吃的可憐母鹿轉來轉去。

在這些大家閨秀看來,這麼一個滿街跳舞的下賤姑娘畢竟算得了什麼!她們似乎毫不考慮她就在面前,就這麼當着她的面,對着她自己,大聲對她品頭論足,好像她是個什麼相當不乾淨、相當下賤而又相當漂亮的物件。

吉卜賽女郎對於這些針刺並不是毫不在乎的。不時可以看見她羞紅了臉,眼睛裡或者臉頰上怒火燃燒,或者嘴唇閃動,似乎什麼輕蔑的話語就要脫口而出。她噘起小嘴,藐視地作出我們已經熟悉的那種嬌態。不過,她始終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只是盯着孚比斯:那是忍從、憂傷、溫柔的目光。這目光也滿含着幸福、柔情。好像是她在竭力克制,免得被趕出去。

至於孚比斯,他笑着,以既憐憫又唐突無禮的態度袒護着吉卜賽姑娘。他把金馬刺碰得直響,不斷說:

「讓她們去說吧,小姑娘!您這身裝束也許有點荒唐粗野!不過,您這樣標緻的姑娘,這又算得了什麼?」

「我的上帝!」金髮的加伊封丹酸溜溜地一笑,揚起她那天鵝似的脖子,嚷道:「我看,御前侍衛弓手們也太容易為埃及姑娘的美麗眼睛心裡着火啦!」

「怎麼不行?」孚比斯說。

隊長就像隨意扔出一顆石子,甚至扔到哪兒去了也不在意,這樣答了一句。小姐們一聽,科隆伯大笑起來,狄安娜、阿麥洛特和百合花也大笑起來,然而百合花同時眼淚涌了上來。

吉卜賽女郎剛才聽科隆伯和加伊封丹說話的時候目光始終盯着地面,這時眼睛裡欣喜而又自豪的火花閃耀起來,她抬起頭來,又凝視着孚比斯。此刻她更是艷麗驚人。

老夫人目睹此景,感到大受侮辱,不能理解。

她忽然叫了起來:「聖母呀!是什麼在碰我的腿呀?啊!壞畜生!」

原來是母山羊來找女主人,向她衝去,一開始它的角就纏在尊貴的老夫人坐着的時候拖到腳下的一大堆衣裾之中了。

注意力給分散了一下。吉卜賽姑娘一聲不響,把它解救了出來。

貝朗惹爾雀躍不已,大叫:「瞧這小山羊,腳爪還是金的哩!」

吉卜賽姑娘長跪下來,臉頰貼着那撫愛着她的山羊腦袋,仿佛請它原諒剛才那樣撇棄了它。

這當兒,狄安娜俯下身去,貼着科隆伯的耳朵說:

「唉!我的上帝!剛才我怎麼沒有想到呀?她就是帶母山羊的吉卜賽姑娘!聽說她是女巫,她的山羊會變種種神秘的戲法。」

「好呀,」科隆伯說,「得叫山羊也讓我們開開心,給我們來個奇蹟。」

狄安娜和科隆伯趕忙對埃及姑娘說:

「小姑娘,那就請你叫你的山羊來個奇蹟!」

「我不懂你們說些什麼,」跳舞姑娘說。

「來個奇蹟,變個魔術,就是巫術呀!」

「我不明白,」她又撫愛着山羊,不斷說:「佳利!佳利!」

恰在這時,百合花發現山羊脖子上掛着一個皮革的繡花小荷包,便問埃及姑娘:「這是什麼?」

埃及姑娘抬起大眼睛,莊重地說道:「這是我的秘密。」

「我倒願意知道你的秘密是什麼,」百合花心想。

這時候,老太太已經慍怒地站立起來,說道:「噢,這樣,吉卜賽姑娘,你和你的山羊要是沒有什麼跳給我們看,那你們又待在這兒幹嘛呢?」

吉卜賽女郎一言不發,緩緩向房門口走去。但是,她越走過去,她的腳步也就越緩慢。仿佛有個不可抗拒的磁石在拽着她。忽然,她把飽噙淚水的眼睛轉向孚比斯,站住了。

衛隊長喊道:「真正的上帝!不可以這樣走掉!您回來,多少給咱們跳個什麼。順帶問一聲,我的小美人,您叫什麼名字?」

「愛斯美臘達,」跳舞姑娘回答,仍然目不轉睛地瞅着他。

聽到這麼個古怪的名字,小姐們笑得個不亦樂乎。

「一位小姐叫這樣一個可怕的名字!」狄安娜說。

「你們看嘛!」阿麥洛特說,「可不就是女巫!」

「親愛的,」阿洛伊絲夫人莊嚴地叫嚷,「你父母總不至於是從洗禮聖水盤裡給你釣出這麼個名字來的吧!」

她們說話的當兒,已有好一陣子,貝朗惹爾趁人不注意,用一塊杏仁蛋白糕引逗着,把小山羊牽到一個角落裡去了。不一會兒,她倆就做了好朋友。好奇的小姑娘把山羊脖子上拴着的小荷包解下,打開來,把裡面的東西抖落在蓆子上。原來是一組字母,一個個分別刻寫在一塊塊黃楊木上。這麼個玩具剛攤開在地席上,小姑娘就驚訝地看見山羊——大概這就是它的「奇蹟」之一——伸出金色腳爪,抽出幾個字母,輕輕推着,把它們排列成一種特殊的次序。不多一會,就組成了一個詞,好像山羊訓練有素,早就會拼組的,因為它簡直不假思索就把它組合成功了。貝朗惹爾驚讚地合掌叫道:

「百合花教母,您看山羊乾的什麼呀?」

百合花跑過去一看,全身一陣哆嗦。地板上字母組成了一個詞:

孚比斯

她嗓音大變,問道:「這是山羊寫的?」

「是呀,教母,」貝朗惹爾說。

不可能懷疑,小姑娘不會寫字。

「這就是她的秘密,」百合花心想。

這時候,聽到小姑娘的喊聲,所有的人都跑了過去:母親,姑娘們,吉卜賽女郎,軍官。

吉卜賽女郎看見山羊闖了禍,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犯了罪似的在衛隊長面前渾身直打戰,而衛隊長既得意又驚訝地微笑着瞅着她。

姑娘們萬分驚愕,嘀咕着:「孚比斯!這是隊長的名字呀!」

「您的記憶力可真了不起!」百合花對木然呆立的吉卜賽姑娘說,隨即,啜泣起來,兩隻美麗的小手捧着臉,痛苦地吶吶說道:「啊!她是女巫呀!」同時聽見自己內心裡有個更為辛酸的聲音對她說:「是個情敵!」

她暈倒在地。

「女兒,我的孩子!」媽媽叫道,嚇得要死,「你滾蛋,地獄裡的吉卜賽女人!」

一眨眼,愛斯美臘達把倒霉的字母撿了起來,向佳利招招手,從一道門裡出去,同時百合花被人從另一道門裡抬了出去。

孚比斯隊長一個人待着,猶豫了一會,在兩道門中間拿不定主意,最後跟在吉卜賽姑娘後面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