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六卷 三、玉米粑粑的故事 · 3 線上閱讀

烏達德說:「這故事真嚇人,布爾戈尼人聽了都會哭泣!」

惹維絲說:「難怪您聽說埃及人就那麼害怕!」

烏達德說:「剛才您領着歐斯塔希快逃命,是很對的,因為這些埃及人也是從波蘭來的。」

「不是,」惹維絲說,「聽說是從西班牙和卡泰羅尼亞(37)來的。」

(37)卡泰羅尼亞,西班牙古省名。

「卡泰羅尼亞?可能,」烏達德回答說,「波蘭尼亞,卡泰羅尼亞,瓦洛尼亞,這三個省(38)我總是搞混了。反正肯定的是:他們是埃及人。」

(38)波蘭尼亞、卡泰羅尼亞、瓦洛尼亞(可能指阿爾巴尼亞的一個地方),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而且肯定,」惹維絲說,「他們牙齒很長,要吃小孩。要是愛斯美臘達噘起個小嘴嘴,也吃一點,我是不會驚奇的。她那隻白山羊鬼把戲太多了,肯定那裡面有邪術。」

馬伊埃特默默走着。她沉溺於遐思之中:人們的這種遐思就好像是某個悲慘故事的延續,只有一陣陣戰慄一直震撼到我們內心最深處之後才會停止。這當兒,惹維絲對她說:「後來不知道香特弗勒里的下落麼?」

馬伊埃特沒有回答。惹維絲又問了一遍,同時晃動她的手臂,喊她的名字。馬伊埃特這才仿佛從夢中驚醒。

「香特弗勒里的下落?」她機械地重複惹維絲的問題。這個問題給她的印象仿佛是剛剛頭一回聽到的。然後,她使勁集中注意力弄懂問的是什麼意思。「啊!」她趕忙回答,「啊,誰也不知道。」

停了一會,她又說:

「有人說看見她在天擦黑的時候從弗萊香博門出了蘭斯城;也有人說她是天蒙蒙亮從舊巴塞門出去的。有個窮人發現她的金十字架掛在現在成了集市的那塊莊稼地里的石頭十字架上。就是這件珠寶在六一年毀了她的。是她的第一個情郎——英俊的科蒙特婁子爵送給她的。帕蓋特再窮也從來捨不得賣掉它。死抓着,像命根子似的。所以,我們一看見這個十字架也扔下了,我們女人們都認為她是死了。不過,房特酒店的人說看見她從去巴黎的道路上經過,光着腳在石子路上走。不過,真要是這樣,那就是從維勒門出去的。這些說法都不一樣。或者,明白說吧,我是相信她是從維勒門出去的——就是說,出了這個世界。」

「不懂,」惹維絲說。

馬伊埃特憂傷地笑笑說:「維勒是一條河呀!」

「可憐的香特弗勒里!」烏達德一陣哆嗦:「她淹死了!」

「淹死了!」馬伊埃特說,「好老爹吉伯托當年順流而下,經過坦葛橋下,在船上唱歌的時候,哪裡知道日後他親愛的小帕蓋特也會經過橋下,卻沒坐船,也不唱歌。」

「那隻小紅鞋呢?」惹維絲問道。

「跟母親一起不見了,」馬伊埃特回答。

「可憐的小紅鞋!」烏達德說。

敏感的胖太太烏達德同馬伊埃特一起嘆息,本來這樣就已經夠滿足的了,不料,更為好奇的惹維絲問題還沒問完。

「那個怪物呢?」她忽然對馬伊埃特說。

「什麼怪物?」馬伊埃特問。

「巫婆留在香特弗勒里家裡換走她女兒的那個小埃及怪物呀!您拿它怎樣了?我希望您沒有把它也淹死。」

「哪能呢?」馬伊埃特回答。

「怎麼!那就燒死了?說真格的,這樣更好,巫婆的崽子嘛!」

「沒有燒死,也沒有淹死,惹維絲!大主教大人對這個埃及孩子頗為關心,給他驅了邪,祝福了他,小心翼翼把他身體裡面的鬼趕跑了,把他送到巴黎來放到聖母院門前的木床上作為棄兒。」

「這些主教呀!」惹維絲嘀咕道,「他們有學問,做事就是不尋常!烏達德,我得問問您,把魔鬼算作棄兒,這是哪門子事情喲!那個小怪物肯定是個魔鬼。得,馬伊埃特,到了巴黎又怎麼樣了?我看,任何善人都不會要他的。」

蘭斯女人答道:「不知道。正好那時候,我男人買下了伯律的公證人職位,離蘭斯城兩里,我們就沒有再管這事了,因為就在伯律前面有兩座塞爾奈土墩子,擋住視線,看不見蘭斯主教堂的鐘樓。」

一邊說着,三位可敬的太太走到了河灘廣場。她們想着心事,經過羅朗塔樓的公用祈禱書也沒停步,下意識地向人越擠越多的恥辱柱走去。很有可能,此刻吸引着眾人視線的景象會使她們完全忘記老鼠洞,忘記她們原來打算去那裡祈禱的事情,要不是馬伊埃特手上牽着的那個六歲的胖小子歐斯塔希突然提醒了她們此行的目的。

「媽媽,」他說,仿佛有某種本能使他覺察到老鼠洞已經走過了,「現在我可以吃餅了嗎?」

要是歐斯塔希更機靈一些,也就是說,少貪吃一點,他也許會再等一會,等到回到了大學城,到了瓦朗斯夫人街上安德里·繆斯尼埃先生的寓所,等到在老鼠洞和玉米粑粑之間間隔着塞納河的兩道河彎(39)和內城的五座橋的時候,才冒昧提出這樣一個怯生生的問題:「媽媽,現在我可以吃餅了嗎?」

(39)塞納河自東向西對穿巴黎,中途為城島所阻,分為南北兩道河彎。

按歐斯塔希提出的時機說,這個問題是很冒失的,於是,一下子就提醒了馬伊埃特的注意。

她叫了起來:「真的,咱們把隱修女忘了!你們告訴我老鼠洞在哪兒,我給她送餅去。」

「馬上就去。這可是做好事呀!」烏達德說。

這卻不是歐斯塔希所希望的。

「哎呀,我的餅呀!」說着,兩隻肩膀左右輪流聳,一下下輪番碰耳朵。在這種場合下,這是最大不滿的表示。

三個女人迴轉腳步,走到了羅朗塔樓附近。烏達德對那兩位說:

「不需要三個人都往洞裡瞧,免得嚇壞了麻袋女。你們兩位就假裝翻祈禱書去念經,我把腦袋探進去看看。麻袋女有點認得我。你們什麼時候過來,我告訴你們。」

她一人向窗洞走去。她剛往裡一張望,心裡就不勝悲憫,表露在臉上,原來又快活又坦然的面容頓時改變了表情和顏色,仿佛是從陽光下面走到了月光下面。她的眼睛濕潤了。嘴巴抽搐着就像要哭似的。過了一會,她一隻手指放在唇邊,示意要馬伊埃特過去看看。

馬伊埃特十分激動,默然踮起腳尖走了過去,好像走近靈床一般。

兩個女人一動不動,大氣兒也不敢出,往老鼠洞那有柵欄的窗洞裡探視,眼前的景象可真是悽慘!

小室十分狹小,寬度大於深度,尖拱的頂,從外面向里看,很像主教法冠的內里。在鋪地的光禿禿的石板上,在一個角落裡坐着——不如說是蹲着一個女人,下巴擱在膝頭上,兩臂合抱,緊緊摟在胸前。她這樣縮成一團,棕色麻布口袋裹住全身,起着大褶,很長很長的頭髮從前面披下來,遮住臉,順着兩腿一直拖至腳面。乍一看,她就像是刻印在黑暗小室深底的一個怪影,一種發黑的三角形,窗洞裡透進來的天光把它剖成兩種色調:一半陰暗,一半明亮。這是那種光明和黑暗參半的魔影,是我們在夢中看見的,也是戈雅(40)的傑出作品中所表現的,蒼白,死滯,不祥,蹲在墳墓上或者靠在牢房的柵欄上。這不是一個女人,也不是一個男人,不是一個生物,也不是一個確實的形體;這是徒具形狀的一個東西,真實與狂想交織、猶如光與暗交織的某種幻影。從她那垂至地面的頭髮底下簡直看不見她瘦削而嚴峻的側面,她的長袍簡直沒法遮住她那在堅硬而寒冷的石板地面上抽搦着的赤腳。隱約可見她這種喪衣卷裹之下的依稀人形,真叫人不寒而慄。

(40)戈雅(1746—1828),著名的西班牙畫家。

這個仿佛牢牢釘在石板上的形體似乎沒有動作,沒有思想,也沒有呼吸。在那單薄的麻袋之下,時值一月,沒有火,直接躺在石頭上,就在土牢的陰影之中,斜斜的氣孔只能夠從外面吹進寒風,不能射進陽光,她似乎沒有痛苦,甚至感覺也沒有。仿佛她已經化作這牢房的石頭,化作這季節的冰塊。她合着雙手,兩眼直勾勾的。頭一眼,你以為這是幽靈,第二眼,你覺得這是石像。

然而,她那發青的嘴唇間或開合,仿佛有呼吸,在顫動,卻宛如隨風飄落的枯葉一般死寂、機械。

但是,她那死滯的眼睛裡閃現出一種目光,一種難以言狀的目光,一種深沉、陰森、冷酷的目光,不斷凝視着室外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這樣的一種目光似乎把這個悲苦萬分的靈魂的一切陰暗思想都固定在無可形容的什麼神秘之物上。

就是這樣的一個生靈,因為住處而被稱為「隱修女」,按照衣着而被稱為「麻袋女」。

惹維絲這時也走到馬伊埃特和烏達德身旁來了,三人一齊向洞裡望去。她們的頭遮住了光線,那可憐的女人雖然沒有了光,卻似乎並不注意她們。烏達德低聲說道:「別打擾她。她正在入定,她在祈禱。」

這時,馬伊埃特越來越惴惴不安,注視着這憔悴、枯槁、披頭散髮的女人,兩眼飽噙着淚水,自言自語:「要是真的,那可太奇怪啦!」

她把腦袋從氣窗的柵欄里探進去,盡力張望,探索着那不幸的女人一動不動地凝視着的那個角落。

等她把腦袋縮回來,已經淚流滿面了。

「你們管這個女人叫什麼?」她問烏達德。

烏達德回答:

「我們叫她古杜勒修女。」

馬伊埃特說:「可我,我叫她帕蓋特·香特弗勒里。」

說着,她一隻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叫目瞪口呆的烏達德把頭伸進窗洞裡去看。

烏達德一看,只見隱修女陰沉出神凝視的那個角落裡有一隻綴滿金箔銀片的粉紅緞子的小鞋。

惹維絲接着也去張望。然後,三個女人注視着這不幸的母親,都哭了起來。

可是,無論她們的注視,還是她們的眼淚,都沒有使隱修女分散注意力。她仍然合着雙手,嘴唇木然,目光呆滯;她那樣呆望着小紅鞋,知道她不幸遭遇的人見了,真是心痛欲裂。

三個女人默然無語:她們不敢出聲,低聲說話也不敢。這樣的徹底的靜默、徹底的痛苦、徹底的遺忘——除了一件事,其他皆已忘記得一乾二淨——就這樣,她們覺得仿佛是置身於復活節或聖誕節主壇之前,不敢出聲,大氣兒也不敢出,已經準備跪下了,她們覺得仿佛在受難主日(41)進入了一座主教堂。

(41)大齋第五個星期日。

終於,三人中最好奇的、因而也是最不敏感的惹維絲,試圖讓隱修女開口,便說:「姑姑,古杜勒姑姑!」

這樣接連喊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聲音高。隱修女紋絲不動,一句話也沒有,看也不看一眼,一聲嘆息也沒有,生息全無。

烏達德也來喊,聲音更為溫柔、親切:「姑姑!聖古杜勒姑姑!」

還是沉默,仍舊一動也不動。

惹維絲叫道:「真是個怪人!雷都打不動的!」

「也許是聾了吧?」烏達德嘆息說。

「也許瞎了,」惹維絲補充說。

「也許死了,」馬伊埃特接着說。

確實,靈魂即使還沒有離開這個麻木、沉睡、呆滯的肉體,至少已經退縮、隱藏到深淵裡去了,外部器官的知覺再也不可能達到了。

烏達德說:「那就只好把這塊餅撂在窗洞上了。可是,會有哪個小孩拿走的。怎樣才能把她叫醒呢?」

卻說歐斯塔希,直到此刻以前,他的注意力一直為剛剛過去的一隻大狗拖的小車子所吸引,這時突然發現帶着他的三個大人正在向窗洞裡窺探什麼,不由得也心生好奇,就爬到一塊界牌上,踮起腳尖立着,把他那紅噴噴的胖臉貼在窗洞上,叫道:「媽媽,讓我也瞧瞧呀!」

聽見這樣一個清澈、新鮮、響亮的小孩聲音,隱修女一個寒噤,猛地扭過頭來,就跟鋼製彈簧似的。她那兩隻僅僅剩下骨頭的長手伸了出來,掠開額頭上的頭髮,以驚訝、痛苦、絕望的眼神注視着那孩子。但這道目光也只是一閃即逝。

「啊,我的上帝呀!」她忽然大叫一聲,腦袋低了下去,埋到兩膝之間。嘶啞的嗓音,從胸腔里發出,似乎撕裂了胸膛。她說:「至少,別叫我看見別人的孩子呀!」

「您好,太太,」孩子鄭重其事地說。

然而,這一下震驚好像喚醒了隱修女。她從頭到腳,渾身一陣哆嗦,上下牙齒直打戰,微微抬起頭來,兩肘緊箍着大腿,兩手緊握兩腳,好像是要焐焐腳,叫道:

「啊,好冷呀!」

烏達德滿懷憐憫,說:「可憐的女人,你要個火嗎?」

她搖搖頭,表示拒絕。

「好吧,」烏達德又說,遞給她一個小瓶子:「這兒有點甜酒,喝兩口,身子好暖和點。」

她又搖搖頭,看看烏達德,說:「水!」

烏達德堅持:「不行,姑姑,一月里不好喝涼水的。得喝點甜酒,吃點這個玉米粑粑,是我們特地給你做的。」

她卻推開馬伊埃特遞給她的餅,說:「黑麵包!」

「得,」惹維絲也感到憐憫,解開羊毛披風,說道:「給,這件外套比你的暖和點,你披上吧!」

她像對待甜酒和餅一樣,還是拒絕,回答說:「麻袋!」

好心的烏達德說:「可你總多少看出來了吧:昨天過節哩。」

隱修女說:「我看出來了,我水罐里兩天沒有水了。」

沉默了一會,她又說:「是過節,把我忘了。是應該的。世界為什麼要想到我呢,既然我不想它!火熄了,灰也冷。」

接着,好像是話說多了感到疲乏,她又把腦袋搭拉下去,靠在膝頭上。淳樸慈悲的烏達德自認為聽懂了她這句話的意思是抱怨太冷了,就天真地答覆:「您是要火吧?」

「火!」麻袋女嗓音奇特地說:「那你們能給在地下已經十五年的可憐的小妞兒也生個火嗎?」

她四肢戰慄,嗓子發顫,目光閃爍,跪立起來。忽然,她向一直以驚奇的眼光注視着她的那孩子,伸出蒼白瘦削的手去,叫道:「快把孩子抱走!埃及女人要來了!」

接着,她撲面倒在地上,額頭碰在石板地面上,發出石頭撞擊石頭的聲音。那三個女人以為她死了。但是,過了一會,她又動彈起來。只見她肘膝着地,趴在地上爬着,一直爬到放小紅鞋的那個角落裡。她們不敢再看了,再也看不見她了,只能聽見一聲又一聲親吻、一聲又一聲嘆息,中間穿插着令人心碎的呼喊聲、濁重的撞擊聲,仿佛是腦袋在往牆上撞。接着,重重一聲撞擊,她們三人嚇得一個勁兒地哆嗦,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恐怕是自己碰死了吧?」惹維絲說,壯膽探頭往氣孔里張望:「姑姑!古杜勒姑姑!」

烏達德也喊道:「古杜勒姑姑!」

「啊!我的上帝!她不動了!」惹維絲說,「她死了吧?古杜勒!古杜勒!」

馬伊埃特哽咽氣塞,一直說不出話來,這時強打起精神,說道:「等一等!」接着,彎下腰去,對着窗洞大叫:「帕蓋特!帕蓋特·香特弗勒里!」

即使是一個孩子點炮竹,看見沒燃起來,傻不愣登地去吹,炮竹對着臉炸響了,即使他,也不像馬伊埃特那樣被這個名字猛然扔進古杜勒修女小室里所造成的效果嚇得膽戰心驚。

隱修女全身一陣哆嗦,騰地站立起來,光着腳一下子跳到窗洞口,兩眼火花直冒,嚇得馬伊埃特和那兩個女人,還有孩子,往後直退,退到了河堤欄杆。

這時,隱修女那陰森可怕的臉出現在氣窗上,緊緊貼着窗欄。她狂笑着,叫道:「哈,哈!是埃及女人在叫我!」

恰好這時,恥辱柱那邊出現了一個場面,把她那狂亂的目光吸引過去。她萬分厭惡地皺起額頭,兩隻骷髏般的手臂從囚室里伸了出去,以臨終斷氣似的重喘聲叫道:「噢,是你呀,埃及女人!是你在叫我,你這偷孩子的賊!好哇!該死的東西!該死!該死!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