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五卷 二、「這一個將要扼殺那一個」· 1 線上閱讀

請女讀者們允許我們稍停片刻,探討一下副主教所說「這一個將要扼殺那一個,書將扼殺建築」這謎一般的言語,裡面可能隱藏着什麼思想。

在我們看來,這個思想有兩個方面。首先是教士的想法:教士對於一種新動力——印刷術的恐懼。這是聖殿裡的人面對谷騰堡發明的散發着光輝的印刷機而感到恐怖和驚愕。這是教壇和手稿、說出的言語和寫下的言語面對印出的言語而感到驚慌,仿佛是一隻燕雀看見群(29)天使展開他那千百萬支翅膀而目瞪口呆。這是先知已經聽見解放了的人類雜沓蟻動,預見到睿智將使信仰蕩然無存,眾論將推翻信念,世人將擺脫羅馬的桎梏,因而發出驚呼。是哲學家看見人的思想藉助於印刷機而得到擴散,會從神權牢籠中逃逸,因而預感不幸。是兵士仔細察看青銅撞角(30),驚呼「炮台一定會給撞坍的」,因而恐慌萬狀。這意味着:一種威力即將取代另一種威力;這就是說:「印刷機將要扼殺教會」。

(29)《路加福音》第8章,城裡有一個被鬼附着的人,「耶穌向他說:『你名叫什麼?』他說:『我名叫群,』這是因為附着他的鬼多。」群,猶言一中之多。

(30)青銅撞角,古代攻城武器。

但是,這種想法——無疑,最原始、最單純的想法的下面,我們認為,還隱藏着另一種想法,它更為新穎,是前一種想法的派生物,比較不易覺察,卻更易駁斥。這是一種看法,同樣是哲學性質的,不過,不再僅僅是教士的,而且是學者兼藝術家的。這就是,預感到:人的思想在改變形式的同時,也將改變表達方式;每一世代的主導思想今後將不再用原來的物質、原來的方式書寫出來;石頭書,原來是那樣堅固、那樣持久,即將讓位於紙書,而紙書甚至更為堅固、更為持久。從這方面說,副主教的含糊說法還有另一層意思:一種藝術(31)將打倒另一種藝術;這就是說,印刷術將扼殺建築藝術。

(31)藝術,這裡又義「技藝」。

因為,從原始時代直至基督紀元十五世紀(包括十五世紀),建築藝術一向是人類的大書,是人作為力量或者作為睿智,在他發展各階段的主要表達手段。

當原始人的記憶力不堪負擔,當人類的記憶的積累已經太沉重、太混亂,僅憑光禿禿的瞬息即逝的言詞,就有可能在傳遞的途中喪失一部分的時候,人就以最為明顯可見、最為經久不變、最為自然的方式,把它記載於地面上。每一傳統都凝結為一座建築文物。

最早的建築物只是一堆堆的石頭,正如摩西所說,「尚未為鐵所觸及」。建築藝術的開始也像任何書寫文字一樣,最先是字母。先在地上立一塊石頭,這就是一個字母,每一個字母都是一個象形,在這個象形上安置一群意念,就像柱頭裝飾安置在圓柱上。各地的原始人在全世界地面上同時都是這樣做的。凱爾特人的那種大石台,在亞洲的西伯利亞和美洲的滂沛草原上也可以看到(32)。

(32)公元前10至3世紀西歐各地主要居民凱爾特人所遺留的巨石所砌大石台,大概是祭祀所用。這種遺蹟至今散布的地方,主要在法國布列塔尼、前弗蘭德爾、愛爾蘭等等。雨果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類似這樣的東西,在亞、美兩洲也可看到。

後來形成詞:石頭上摞石頭,花崗岩音節互相結合,言詞試行某些組合。凱爾特人的大扁石和大石台、艾屠里亞人(33)的古冢、希伯來人的墓穴,這些都是字詞。其中的一些,特別的是古冢,是專有名詞。有時候,石頭很多而且地方廣闊,人們就寫出一個句子。卡爾納克(34)的巨大積石已經是一個完整的語句了。

(33)非印歐人種的艾屠里亞人,是原始印歐人西進以前主要居住於古意大利的居民。

(34)卡爾納克,古地名,在埃及南部,多古代建築。

最後寫出書來。傳統產生象徵,然後在象徵下面消失,就像樹幹為樹葉所隱沒。這一切象徵,為人所信仰,它們成長,繁衍,交錯,日趨複雜;早期的建築已經不足以容納它們,被它們從四面八方淹沒了;早期的建築用於表達同樣簡單、質樸,匍匐於地的原始傳統,尚且勉強。象徵急需在建築物里發揚光大。這樣,建築藝術才隨着人類思想的發展而有了發展,成為一種千首千臂的巨人,用一種永恆、可見、可觸知的形式把這一切浮動不定的象徵主義固定下來。正當兌達路斯代表着力量,在那裡衡量,正當峨菲烏斯代表着睿智,在那裡歌唱的時候,作為字母的柱子,作為音樂的拱廊,作為字詞的金字塔,由於幾何規律,由於詩的規律,運動起來了,它們聚集,組合,交溶,上下,重疊於地面,一層層上去沖入雲霄,終至聽從每個時代的總觀念的吩咐寫出了神奇的書籍,亦即神奇的建築:泰姬陵,埃及的蘭塞伊昂(35),還有所羅門廟宇。

(35)蘭塞伊昂,埃及的拉美西斯二世陵墓,位於底比斯,今尚存有殘柱。

最初的思想——道,不僅存在於這些建築物的基礎之中,也存在於其形式之中。例如,所羅門廟宇不單是聖書的裝幀,它就是聖書本身。從它每一堵同一圓心的牆垣上,祭司們可以讀出明顯呈現於眼前的已經譯出的神的真言,他們就這樣一一目睹神的真言——即「道」——從這座聖殿到那座聖殿的演變,終而掌握住它在最後聖櫃(36)中的寓意,亦即它的最具體形式:這仍然是一種建築,即圓拱。道,就這樣蘊藏在建築物中,然而它的形象卻表現為其外殼,正如死者的形象描繪在木乃伊的棺木上面。

(36)聖櫃,原指希伯來人在不知建立神廟時用來安放約櫃和其他聖物的帳篷。

不僅建築物的形式,而且所選地點,都揭示出它們所表現的思想。依據所表達的象徵,或者優雅,或者陰暗,希臘人在山頂上建造賞心悅目的廟宇,而印度人則劈開山嶺,在裡面鑿出由巨大行列的花崗岩大象馱着的奇形怪狀的浮屠。

這樣,太初以來的最初六千年中,從遙遠年代的印度斯坦浮屠直至科隆的主教堂,建築藝術一直是人類的偉大書面語言。千真萬確,所以,不僅一切宗教象徵,而且一切人類思想,在這部巨書中都有其一頁,有其豐碑。

任何文明都開始於神權,歸結於民主。以自由繼承統一,這一規律也為建築所表述。因為,我們必須強調,不可以認為,營造術的力量僅僅在於構造出廟宇,表達出神話和宗教象徵,以象形文字在石頭書頁上記述出法之神秘圖解。如果是這樣的話,既然每一人類社會都有這樣的時候:神聖象徵會在自由思想之下耗損、湮沒,人會逃避教士,哲學與體系的贅疣會損傷宗教的臉面,那麼,建築藝術就不能夠再現人類精神的新面貌,建築藝術每一篇章儘管正面寫滿字跡,背面卻會是一片空白,它的創造就會殘缺,它的著作就會不完善。其實不然。

以中世紀為例,因為距離我們較近,可以看得更清楚,中世紀早期,當神權政治締造着歐洲,當梵蒂岡團聚着、重組着在朱庇特神廟四周分崩離析的舊羅馬所遺留的一切因素,當基督教文明日益努力在過去文明的廢墟中搜尋締造社會的骨架,使用那些殘骸重新建立以僧侶制度為基石的等級制度新秩序的時候,我們聽見在這片混亂中最初的降生響聲,然後逐漸看見在基督教生氣的灌注下,經蠻族的推動,從古希臘、古羅馬已逝建築藝術的廢墟中,出現了神秘的羅曼建築藝術——埃及和印度神教營造術的姊妹,純正天主教的不可替代的表徵,表現教皇治下一統局面永不變更的象形文字。當時的整個思想,事實上都記述在這一羅曼陰沉風格中。其中處處可以覺察出權威、統一、不可透入性、絕對性、葛利哥里七世(37)的痕跡;處處覺察出教士,而不是人的力量;只有種姓等級,沒有人民。但是,開始了十字軍遠征。這是一次宏大的民眾運動,而任何宏大的民眾運動,無論原因和結果是什麼,總是從它的最後衝擊中釋放出自由精神的。新思想就要出現。於是,開始了雅克農民運動(38)、布拉格運動(39)、聯盟運動。權威搖搖欲墜,統一破裂瓦解。封建制度要求與神權政治平分秋色,然而其後必定是人民登上舞台,人民必將一如既往,占有支配權:Quia nominor leo(40),於是,領主制度破壞着僧侶制度,村社制度瓦解着領主制度。歐洲的面貌煥然改變。真的!建築風貌也有了改變。像文明一樣,建築藝術也揭開了新的一頁,出現了新的時代精神:建築藝術準備在它的口授下譜寫新的一章。文明從十字軍遠征中得到恢復,帶回來尖拱藝術,猶如各民族從中得到了自由。於是,隨着羅馬日益解體,羅曼建築藝術也逐漸死去。象形文字捨棄了主教堂,而去裝飾城堡,成為標誌封建制度權威的紋章。主教堂本身,以往原是極其教條的建築物,從此遭受市民、村社、自由的侵襲,逸出了教士的控制,為藝術家所掌握。藝術家隨心所欲加以塑造。告別了神秘、神話、戒律。現在是奇想任性盛行。教士只要享有神廟和聖壇,就無異議。建築屬於藝術家了,建築藝術這本書不再是僧侶、宗教、羅馬所有;它現在屬於人的想象,屬於詩,屬於人民。從而產生了只有三百年歷史的現在這種建築藝術的無數迅速變化;曾有六七百年歷史的羅曼藝術長期停滯之後,這種變化是極為觸目的。與此同時,建築藝術闊步前進。以往由主教們承當的任務,現在是人民以天才和獨創精神予以完成。每一種族在經過的時候,都在這本書上寫下它那一行文字,塗抹掉各主教堂扉頁上的古老羅曼象形文字,因而,現在,在各種族所烙印的新象徵下面,充其量只是間或還可以看見有某種教條顯露出來。人民給予的紗羅覆蓋之下很難看出宗教骨架的痕跡。當時的建築師們即使對待教堂也這樣恣意妄為,現在我們是無法想象的。例如,巴黎司法宮裡壁爐廳中可以看見柱頭上糾纏着男女修士羞羞答答地交合;還有,布吉寺院的大門廊下可以看見赤裸裸地雕塑着挪亞的奇遇。博歇維寺院的盥洗室上面畫着一個醉修士,長着驢子的耳朵,手裡端着一隻酒杯,悍然訕笑全體僧眾。當時在用石頭表達思想方面存在着一種特權,完全堪與我們現今的出版自由相比擬,那就是建築自由。

(37)葛利哥里七世,即聖葛利哥里,1073年至1085年為教皇。

(38)雅克農民運動,1358年法國的偉大農民運動。

(39)布拉格運動,1440年法國貴族反王權的鬥爭。

(40)拉丁文,因為獅子是王。結合上一句是:人民必將一如既往,占有「獅子的份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