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五卷 一、Abbas beati martini(1) · 1 線上閱讀

(1)拉丁文,聖馬丁修院住持。

堂·克洛德聲名遠揚。因此,大約就在他拒絕同博惹公主打照面的那個時候,有個人來拜訪他,使他長久牢記不忘。

那是一天晚上。他剛做完晚課,回到修士庭院裡他那間念經的小室。這間房裡,也許除了扔在角落裡的幾個小瓶子,裡面裝着相當可疑的藥末,很像是炸藥以外,其他並沒有什麼怪異或神秘的地方。固然,牆壁上偶爾也有一些字跡,不過,純粹是科學性質的摘錄或者正經作家的虔誠引句。副主教就着一盞三角銅燈,坐在堆滿手稿的大柜子前面,把胳臂肘支在攤開的奧諾里烏斯·多頓的著作De prœdestinatione et libero arbitrio(2)上面,沉思着,隨手翻弄一本剛剛拿來的對開印刷品——這是他房間裡唯一的印刷產品。正當他沉思默想的時候,有人敲門了。——「是誰?」學問家叫道,不大客氣,好似一頭餓狗給人打攪了啃骨頭。外面回答:「您的朋友雅各·庫瓦提埃。」

(2)拉丁文,《論命中注定和自由決定》。

他過去把門打開。

來者果然是國王的醫生。他約摸五十來歲,死板的面孔只是從狡獪的目光得到彌補。另有一人陪伴着他。兩人都穿着灰鼠皮的青色長袍,用腰帶束着,包得緊緊的;帽子也是同樣質地、同樣顏色的。他們的手都被袖子遮着,腳被袍子下擺蓋着,眼睛被帽子掩着。

副主教一邊讓他們進來,一邊說道:「上帝保佑,先生們!真沒想到這般時分二位大駕光臨。」他這樣彬彬有禮地說着,一面以不安探詢的眼光瞟着御醫和他的同伴。

「拜訪堂克洛德·弗羅洛·德·蒂爾夏普這樣可敬的學者,時間是永遠不會太晚的。」庫瓦提埃回答說,他那弗朗希-孔兌(3)口音說起話來,每一句聲音拖長,就跟女人的拖着尾巴的長裙子那樣莊嚴。

(3)法國東部舊地區名。

接着,醫生和副主教開始寒暄起來。按照當時的習俗,這是學者們之間交談的引子。儘管如此,他們彼此仍然融洽之至地相輕相仇。不過,咱們今天也還是這樣,任何學問家對於別的學問家恭維起來,嘴巴上甜如蜜,肚子裡賽過毒汁罈子。

克洛德·弗羅洛對於雅各·庫瓦提埃的祝賀,主要說的是這位醫道高手職位令人艷羨,行醫以來每次為今上看病都有辦法獲得許許多多塵世利益,這種行當真是賽過鍊金術士,比謀求什麼點金石更穩妥牢靠哩。

「真的,庫瓦提埃大夫先生,聽說您的侄兒當了主教,我高興得不得了。我尊敬的爵爺彼埃爾·韋爾賽,他不是當了亞眠的主教麼?」

「是的,副主教先生。這是上帝的恩典、慈悲。」

「您知道,聖誕節那天您率領着您那審計院一幫子人,您可真精神,院長先生!」

「不,只是副的,堂克洛德。唉,副院長而已。」

「您在拱門聖安德瑞街的那棟漂亮宅第怎樣了?真是賽過盧浮宮呀!我很喜歡雕刻在門上的那棵杏樹,還帶着挺有意思的俏皮話:A l』abricotier(4)。」

(4)「杏樹居」,又為「庫瓦提埃居」,兩者諧音,一語雙關。

「唉,克洛德先生,這麼個營造花費可大哪!房子漸漸建造起來,我也就日漸破產了。」

「嚯!您不是還有典獄和司法宮典吏給您的貢儀,還有領地上那麼許多房屋、攤、棚、店鋪的每年租金麼?簡直擠的是一頭好奶牛呀!」

「我那博瓦席領地今年什麼進項也沒有。」

「可是,您在特里埃、聖傑姆斯、聖日耳曼-昂-萊伊收的買路錢(5)一向可觀呀!」

(5)法國在路易十一以及以後的兩個國王締造統一大業之前,各地封建割據,即使小領主也可隨意徵收通過領地的買路錢。

「一百二十利弗罷了,而且還不是巴黎幣!」

「您還有您擔任國王樞密官的職位,這當然是固定的囉。」

「倒也是,克洛德教友,不過,那塊該死的波利尼領地,名聲倒不小,拉扯着每年收入還不到六十金埃居。」

堂克洛德奉承雅各·庫瓦提埃的言語裡包含着一種挖苦、刻薄、冷嘲熱諷的意味,他還面帶憂傷而又殘酷的微笑,都表明這是個優越、然而不幸的人,暫時為了開開心,拿一個庸俗的人的殷實家財作耍子,對方卻毫不覺察。

「憑我的靈魂起誓,」終於,克洛德握着他的手說,「看見您這樣健康我真是高興。」

「謝謝您,克洛德先生。」

「順帶問一聲,」堂克洛德叫道,「您那位病人的金玉之軀怎樣?」

「他給大夫的醫藥費總是不足,」御醫答道,向跟他來的夥伴瞟了一眼。

「您以為這樣麼,庫瓦提埃夥計(6)?」夥伴說。

(6)路易十一愛稱隨侍左右者為「夥計」,也自稱「夥計」,以示平易近人。

這話的聲調錶現出驚訝和責備,引起了副主教對這個陌生人的注意。老實說,自從此人跨進小室的門檻,他一刻也沒有完全轉過身去看他一眼。他有無數理由必須巴結路易十一的炙手可熱的御醫雅各·庫瓦提埃,因此他才容忍了對方這樣帶了個生客來。所以,當雅各·庫瓦提埃對他說,「順帶說一句,堂克洛德,我給您帶來了一位教友,他慕名前來拜會」的時候,克洛德的臉色絲毫也不熱乎,只是問道:

「先生,您也是學術界的?」同時,又以銳利的目光直視庫瓦提埃的這位同伴。他從陌生人雙眉之下碰到的只是刺人的、挑戰不亞於自己的目光。

在微弱燈光下只能判斷出,這是一個六十上下的老頭(7),中等身材,看上去相當病弱、健康可慮。他的相貌雖然只是一般市民型的,但是含有某種威力,又有些嚴厲,十分突出的眉棱下面目光炯炯,好像是從獸穴深處射出的光芒;帽檐拉下來一直遮住鼻子,下面可以感覺到表現出天才的寬闊額頭在轉動。

(7)路易十一這時58歲。

他自己來回答副主教的問題。

「可敬的大師,」他以莊重的聲調說,「您的大名及至在下,敝人特來向您請教。我只是外省一介鄉紳,照規矩,在進入學者家裡之前必須先脫去鞋子的。我應該讓您知道我的姓名。我名叫屠朗若夥計。」

「鄉紳叫這個名字,真是古怪!」副主教心想。然而,他那高度的智慧本能使他感覺到來人相當有權勢而且威嚴,也猜測到在屠朗若夥計的皮帽子下面頭顱里的智慧並不在自己之下。他端詳着這莊重的面孔,由於雅各·庫瓦提埃在場而陰鬱的臉上禁不住發出的訕笑漸漸消失,就像天邊的薄暮逐漸溶入黑夜。他陰沉地默然重新坐在大椅子上,胳臂重新放在桌上慣常的地方,手托着前額。默想了片刻,他示意請客人坐下,開始向屠朗若夥計說話:

「承賜教,先生,不知是關於何學科?」

「長老,」屠朗若回答,「我有病,病得厲害。傳說您是艾斯庫拉皮烏斯(8)再世,所以特來向您請教醫學方面的問題。」

(8)艾斯庫拉皮烏斯,阿波羅的兒子,醫神。

「醫學!」副主教搖頭答道。他似乎沉思了一會,又說:「屠朗若夥計——既然這是您的名字——請您掉過頭去。您看我的答覆早已寫在牆上。」

屠朗若夥計遵照吩咐,扭頭一看,只見上方刻寫着這幾個字:「醫學是夢幻的女兒。——讓勃利克(9)。」

(9)讓勃利克,公元前四世紀古希臘哲學家。引語原為法文。

這當兒,庫瓦提埃大夫聽到同伴的那個問題原本有氣,堂克洛德的回答更使他惱怒。他欠身對着屠朗若夥計的耳朵說,聲音很低,不讓副主教聽見:「我早告訴過您:他是個瘋子。您還一定要來看他!」

「可是,很可能這瘋子他說得在理,雅各大夫!」夥計說,聲音也很低,面帶苦笑。

「隨您的便!」庫瓦提埃乾巴巴地說,然後,轉身對副主教,「您醫道很高,堂克洛德,希頗克臘特斯(10)距離您很近,就跟猴兒距離榛子差不多。醫學只是一場夢!我很懷疑:藥物學家和醫學大師能不能克制住,不向您砸石頭,要是他們在這兒的話。那麼,您否認春藥作用於血,膏藥作用於肉囉!您否認那永恆的藥劑廠,即,我們稱之為世界的、花和礦物所構成的永恆藥劑廠,原是有意創造出來,專為醫治被稱為人類的患者的!」

(10)希頗克臘特斯,古希臘大醫學家,大約生於公元前460年。

堂克洛德冷冷地回答:「我既不否認藥劑廠,也不否認患者;我否認的是醫生。」

庫瓦提埃又說——他惱怒了:「這麼說,痛風是體內疥癬,敷上一隻烤老鼠就能治瘡傷,年輕血液恰當注入能使老血管恢復青春,這些都是假話啦!二加二等於四,在角弓反張之後一定是前弓反張,也是假話!」

副主教毫不激動地答道:「有些事我是有些看法的。」

庫瓦提埃怒容滿面了。屠朗若夥計卻說:

「得,得,我的好庫瓦提埃呀,咱們別生氣嘛!副主教先生是我們的朋友哩。」

庫瓦提埃平靜了些,輕聲嘀咕:「他到底是個瘋子!」

沉默了一會,屠朗若夥計又說:「帕斯克-上帝(11)!您真叫我沒法子!……我是來向您請教兩件事的:一是關於我的健康,二是關於我的本命星。」

(11)「帕斯克-上帝」,是路易十一的口頭禪。

副主教說:「先生,如果這是您的來意,您大可不必費勁氣喘吁吁地爬上我家的樓梯哩。我不信醫學,我也不信星象學。」

「當真!」那位夥計大吃一驚。

庫瓦提埃強笑了一下,低聲對屠朗若夥計說:

「您看,他可不就是瘋子?他居然不信星象學!」

堂克洛德說:「怎能想象每道星光都是一根牽在某一個人頭上的線!」

「那您相信什麼?」屠朗若夥計叫道。

副主教剎那間有些猶豫,隨即陰沉地一笑,仿佛是否定自己的回答:「Credo in Deum.」(12)

「Dominum nostrum,」(13)屠朗若夥計劃個十字,補充說。

(12)拉丁文,我信上帝。

(13)拉丁文,信我們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