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四卷 二、克洛德·弗羅洛 線上閱讀

確實,克洛德·弗羅洛不是尋常之輩。

他出身於這樣的一個中等階層:按照上個世紀那種唐突無禮的說法,叫做高貴市民或小貴族都行。這個家族從帕克勒兄弟繼承了蒂爾夏普采邑。這片采邑原屬巴黎主教,為了采邑上的二十一棟房屋,在十三世紀,在教會法庭打過的官司不計其數。現在作為該采邑的所有主,克洛德·弗羅洛是巴黎及各關廂有權享有年貢的七乘二十加一(9)位領主之一,於是,他的姓名長期以這種身份記載在存放于田園聖馬丁教堂的檔案中,排列在湯加爾維府邸(屬弗朗索瓦·雷茲)和圖爾學院之間(10)。

(9)當時的一種計數法,即141

(10)他作為蒂爾夏普領主,按字母順序排列如此。

克洛德·弗羅洛早在幼年,就由父母決定終生從事神職。他被教以用拉丁文閱讀,還學會了低眉垂目、輕言細語。童稚之年,就被父親送進大學城的托爾希學院去隱修(11),依靠彌撒祈禱和辭典(12)經文,長大成人。

(11)托爾希學院是神學院,隱修是指過神學生幽居生活。

(12)這裡的「辭典」指學習拉丁文和古希臘文。

好在這孩子生性抑鬱、莊重、認真,學習勤奮而且學得快。遊戲的時候從來不大聲嚷嚷,傅阿爾街冶遊狂歡簡直不涉足;什麼叫做dare alapas et capillos laniare(13)根本不知道;一四六三年那次暴亂(史家以「大學城第六次騷動」為題嚴肅地記述了這一事件)中絕對未曾露面。他難得揶揄蒙泰居的神學生,不喜歡嘲笑他們那身裝束,雖然他們以身穿cappette而博得美名(14);也不怎麼嘲弄朵爾芒學院靠獎學金念書的那幫子窮學生,儘管他們腦袋剃得溜光,身上穿的粗呢子大衣是三種顏色的:青綠色、藍色、紫色(按照四王冠(15)紅衣主教在特權憑證中的說法,叫做azurini coloris et bruni(16))。

(13)拉丁文,打人耳光和互相揪頭髮。

(14)cappette是一種短斗篷。據說,這裡所說的「美名」是指這些學生博得綽號為「cappette」。

(15)「四王冠」,教堂名,因四聖徒而得名。

(16)拉丁文,天藍色和棕色。

相反,他出入聖約翰·德·博維街的大小學堂倒是相當勤快的。瓦耳的聖彼得教堂的住持每次開始宣講教會法典,總是發現有個神學生在他講壇的對面,貼着聖方德爾惹席耳學校的一根柱子站着,那就是克洛德·弗羅洛:他攜帶着硬殼寫字板,咬咬鵝毛筆,墊着磨損了的膝頭書寫,冬天,還得對着手指呵氣。教會博士米勒·狄利埃先生看見每星期一早晨歇夫·聖德尼學校一開門,第一個氣喘吁吁跑來聽講的就是克洛德·弗羅洛。因此,這個小神學生雖然才十六歲,要是比一比,在神秘神學方面趕得上教堂的神父,在經文神學方面不亞於教議會的神父,在經院神學方面不遜於索爾朋的博士。

神學階段既畢,他就匆匆忙忙學習教令。從《箴言大全》,他一頭扎進了《查理曼法令匯編》。他以旺盛的求知慾,一部又一部教令,先後把伊斯巴耳的主教岱奧多爾的教令,窩姆的主教布夏爾的教令,夏特爾的主教伊夫的教令全都吞了下去;隨後又啃下了繼承查理曼法令的格臘田法令,然後是葛利哥里九世教令集,然後又是奧諾里烏斯三世的Super specula(17)書信。岱奧多爾主教於六一八年開始、葛利哥里教皇於一二二七年結束的那個時代,是民法和教會法在中世紀混亂中鬥爭發展的廣泛動盪的時代,他都統統搞清楚了,弄熟悉了。

(17)拉丁文,論冥想。

把教令吃透了以後,他就刻苦鑽研醫學和自由技藝(18)。他研究了草藥學、膏藥學。他成了發燒、挫傷、骨折、膿腫方面的專家。雅各·岱斯帕爾要是在世,一定會承認他為內科大夫,里夏·艾倫會承認他為外科大夫。文學學士、碩士、博士學位他也都一一獲得。他還研究了拉丁語、希臘語、希伯來語,這三重聖殿當時很少有人涉足。他在科學方面求知聚寶,真是如醉似狂一般。到了十八歲,他的四大智能(19)都經受住了考驗。在這個青年看來,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求知。

(18)自由技藝,指語法、倫理、修辭、算術、幾何、音樂、天文七學科。

(19)中世紀和以後相當時間內,西方的人們認為,推理、判斷、記憶和想象是人的四大智能。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一四六六年夏季酷熱,大瘟疫流行,僅在巴黎這個子爵采邑就奪去了四萬多人的生命,其中,據若望·德·特洛瓦說,有「國王的星象師阿爾努這樣博學多才、詼諧機智的正人君子」。大學城裡盛傳,在蒂爾夏普街瘟疫禍害尤烈。而克洛德的雙親恰恰住在這條街上自己的采邑。年輕的神學生大為驚慌,急忙跑回家去。進了家門,才知道父母親已於頭天晚上病故。他那襁褓中的小弟弟還活着,被遺棄在搖籃里,正在哇哇啼哭。克洛德的親人孑留於世的也就是他了。年輕人趕忙把小弟弟抱了起來,沉思着跑了出去。以前他只是生活在科學中,從此他才開始了真正的生活。

這場災禍是克洛德生活中的一次危機。他自己是個孤兒,卻是長兄,十九歲就做了家長,他感到猛然從學校里的沉思冥想中驚醒過來,回到了塵世。於是,他滿懷悲憫,對這孩子——自己的弟弟激發起熱情,獻身於他,而這個年輕人以往只知道喜愛書本,這樣的富於人情味的感情可真是希罕感人。

這種感情發展到某種奇特的程度。在他那樣不諳世故的心靈中,這簡直像初戀一般。可憐的神學生自幼離開了父母,等於是與雙親素昧平生,送去隱修,可以說是封閉在書本裡邊,最大的欲望就是學習研究,一心一意要在科學中提高自己的智力,在文學中增長自己的想象力,從未有時間考慮自己的感情應占據怎樣的地位。這個無爹無娘的小弟弟,這個忽然從天上掉下來歸他撫養的孩子,使他煥然成為新人。他發現,世上除了索爾朋的玄想之外,除了荷馬的詩之外,還有別的東西,人需要感情;沒有柔情、沒有愛情的生活只是乾澀的、軋軋響得刺耳的機械運轉。然而,在他那個歲數,代替幻想的仍然只是幻想,所以,他想象:骨肉至親的情感才是唯一需要的,有一個小弟弟愛就足以填滿他生活的空虛。

於是,他傾其全部的愛去熱愛他的小約翰,雖然他的熱情已經夠深刻、熱烈、全神貫注的了。這可憐的柔弱的人兒,金髮美少年,頭髮鬈曲,臉頰紅噴噴的,這個孤兒除了另一個孤兒的愛之外別無依託,這就使得克洛德靈魂最深處都為之激動;既然他是一個性喜嚴肅思考的人,他就開始以無限的慈悲思慮着約翰的一切。他對弟弟關懷愛護無微不至,就好像小傢伙是一件十分脆弱而又異常寶貴的物品。他對於這個小孩,不僅僅是長兄,而且成了他的慈母。

小約翰還在吃奶,就失去了媽媽。克洛德就請人奶他。除了蒂爾夏普采邑之外,他繼承父業的還有磨坊采邑。那是附屬於讓提伊方塔寺院的。是一座小山崗上的磨坊,位於溫歇斯特(比塞特)城堡附近。磨坊女主人自己奶着一個漂亮的孩子,而且離大學城不遠。克洛德就親自把小約翰送去給她。

從此,由於感到有了負擔,他對於生活更加嚴肅。對小弟弟的考慮不僅成為他的娛樂,而且成為他學習的宗旨。他決心把自己整個身心奉獻給他對上帝負責的那種前途,決心一輩子不要女人,不要孩子: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就是弟弟的幸福和前程。因此,他比以往更專心致志於教職使命。由於他才華出眾、博學多識,而且身為巴黎主教的直接附庸(20),教會的大門是對他完全敞開着的。才二十歲,就由於教廷殊恩加被,當上了神父,作為聖母院最年輕的教士(21),侍奉着鑑於過晚舉行彌撒而被稱作altare pigrorum(22)的聖壇。

(20)這裡是指其采邑隸屬關係。

(21)這裡的「教士」,指主教坐堂教士。

(22)拉丁文,「懶漢的聖壇」,也就是下文所說的「平民聖壇」。

他比以往更專注於心愛的書本,偶爾放下書本,也只是為了匆匆到磨坊采邑去個把鐘頭。在他那個年齡,這樣求知不倦、這樣刻苦律己,是難能可貴的,很快就使他博得了教堂上下的敬重和欽佩。他那學問家的聲譽越過院牆而傳至民眾,稍稍有了點歪曲——這在當時是常有的事——就被說成了巫師。

卡席莫多日,他去平民聖壇(23)對平民說彌撒回去。這座聖壇就在唱詩班部位通向中堂右側門戶的旁邊,距離聖母像不遠的地方。這時,圍繞着置放棄嬰的拱石木襯的幾個老太婆的嘰嘰喳喳引起了他的注意。

(23)這裡的「平民」,原文作「懶漢」,這是中世紀對民眾的蔑稱。

於是,他向那個遭人憎惡、大受威脅的不幸的小東西走了過去。可憐的小傢伙是那樣悽慘,形體是那樣醜惡,被人遺棄不管,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心裡突然產生幻覺,仿佛看見如果他自己死了,他親愛的小約翰也十分可能被悲慘地棄置在棄嬰木架上。這種種想法一齊湧上心頭,悲憫之情油然而生,他就趕忙抱走了嬰兒。

他把孩子從麻布口袋裡拖出來一看,確實丑得不成形體。可憐的小魔鬼左眼上面有一個疣子,腦袋縮在脖子裡,脊柱弓曲,胸骨隆起,雙腿彎曲。不過,他似乎很活潑,雖然聽不出他囁嚅着的是什麼語言,他的啼叫卻顯得相當有力氣,十分健壯。克洛德看見這樣的形象醜惡,更加同情。他暗自許願,要為了愛自己的弟弟而把這個小東西撫養成人,日後無論小約翰犯下什麼錯誤,都有這麼一個以他為名而行的善行作為抵償。這無異於在他弟弟名下存放的某種善行投資,是一樁卑微的功德,他要為弟弟積攢起來,以備日後小淘氣一旦短缺這筆費用之需——因為天堂買路錢是只收這種貨幣的。

他給養子施洗,給他取名為「卡席莫多」(24),也許是想藉以紀念收養他的那個日子,也許是想用這個名字說明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是多麼不完善,簡直連個雛形都談不上:因為,卡席莫多既是獨眼,又是駝子,又是羅圈腿,可說是僅僅「略具人形」(25)。

(24)如按拉丁語發音,這個名字可以譯作「夸席莫多」。今從俗,仍按法語發音。

(25)Quasimodo,拉丁語,原義是「差不多」、「略差一點兒」……所以,教士取這樣一個名字,除了紀念那個日子之外,也是說明棄嬰驚人的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