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三卷 二、巴黎鳥瞰 · 6 線上閱讀

由于格調相似、式樣和姿態相類,而與上述典型歷史性建築物的每一座相通的,在各個居住區都有一定數量的平民住房,雖然分散在各區,行家的眼光還是一下子就可以把它們識別出來,並且確定其時代。只要善於鑑賞,即使只是一把敲門槌,也能夠從中發現某個時代的精神、某個國王的面貌。

所以說,如今的巴黎並不具備普遍一致的風貌。巴黎現在只是一個若干世紀樣品的集錦,其中最美麗的已經消失。現在的首都只是房屋占地面積擴大了,可是那是些什麼樣的房子呀!照現在巴黎發展的情況來看,每五十年就要更新一次。因此,它那建築藝術的歷史特徵每日都在泯滅之中。歷史文物越來越罕見,我們仿佛看見它們正在日益湮沒,埋葬在房屋之中。我們祖先的巴黎是石頭的巴黎,而我們子孫的巴黎將是泥灰的巴黎。

至於新巴黎的現代建築,我們有意不去談論。這並不是說,我們就不去恰如其分地加以讚美。蘇弗洛先生建造的聖日內維埃芙教堂,當然是石頭建造的空前佳妙的一塊薩瓦省的糕點,榮譽軍團宮也是極為出色的一塊蛋糕。小麥市場的圓頂好似一頂巨大規模的英國馬師小帽。聖絮皮斯修道院的塔樓就像兩大根單簧管,而且式樣毫無出眾之處;兩座的屋頂上還歪七扭八地爬行着電報線,波動起伏,好看得緊!聖羅希教堂的拱門之壯麗,只有聖托馬斯·阿奎納(77)教堂的拱門才能比擬。在它的一個酒窖里還有一座高浮雕耶穌受難像和一個鍍金的木雕太陽,這都是無比美妙的東西。植物園裡的迷宮之燈也是非常顯露才華的。至於交易所大廈,柱廊是希臘式的,門窗的開闊穹隆是羅馬式的,低矮寬闊的拱頂是文藝復興式樣的,它當然是一座非常合乎規矩、非常純粹的建築物。證明就是:大廈頂上那層阿提刻樓(78)連雅典也沒見過,那種直線真是漂亮,而且隨處都有煙突管把線條切斷!還得指出,屢見不鮮的是:建築的構造極其適合它的用途,因而一看見建築物,它的用途也就自動自己否定了自己。所以,任何一座建築,無論用作王宮,還是議院、市政廳、學院、馴馬場、科學院、倉庫、法庭、博物館、兵營、陵墓、廟宇、戲院,都無關緊要。管它的,先用作交易所再說!此外,任何一座建築還應該適應氣候條件。這一座交易所建築顯然是故意為我國這樣寒冷而多雨的天氣建造的,所以,冬天一下雪,就得打掃屋頂,當然它的屋頂也正是為了便於打掃而造的,於是,那個屋頂完全像在乾燥的近東一樣,平平坦坦的!至於上述的那個用途,它也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它在法國正是用作交易所的,要在希臘的話,當作神殿也行!誠然,設計它那種造型的時候,把大時鐘掩蓋起來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否則豈不破壞了正面美妙線條的純淨;但是,也有補償,圍繞着整個建築蓋了一道柱廊,每逢重大宗教盛典的日子,就可以在那裡莊嚴肅穆地發表證券經紀人和商業掮客的高論。

(77)托馬斯·阿奎納(約1225—1274),著名的基督教神學家、經院哲學家。意大利人。他的哲學和神學體系即為反動的「托馬斯主義」。

(78)阿提刻文化指雅典文化;建築藝術上指頂樓小於底下各層的那種式樣。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極其壯麗的建築物。況且,還有許許多多美麗的街道,有趣而且豐富多彩,例如里伏黎街就是。我絕對相信,從氣球上俯覽,巴黎終有一日會呈現出線條豐富,細節無窮無盡,面貌變化多端,表現出那樣難以形容的簡單中見雄偉,美麗而出人意外,有如棋盤一般。

不過,無論你覺得今日的巴黎多麼值得讚美,請你還是把十五世紀的巴黎在你心裡恢復原狀,重新建造出來吧!請你看看天光是多麼美妙地透過無數尖頂、圓塔、鐘樓編織而成的樊籬而來;請你想想塞納河又是多麼神奇地在這廣闊城市中間奔流,碰上島岬就撕裂,遇見橋拱就摺疊,河水成為一攤攤黃的、綠的顏色,不斷變幻着,賽似蛇皮。你再襯托着湛藍的天空,清楚勾勒出這個老巴黎的峨特式樣的剪影,讓它的輪廓漂浮在那粘附於無數煙囪上的冬日煙靄之中;你把它浸沒在濃濃的黑夜裡,看看光明與黑暗在那無邊建築物迷宮中交織成趣;你投入一線月光,使這昏暗迷宮朦朧出現,使無數塔樓的巨大頭頂顯露在迷霧之上;或者,你重新展現它那濃黑的側影,以陰影去復活尖頂和山牆的無數銳角,使黑色剪影凸現在落日昏黃的天幕上,顯出無數鋸齒,賽過鯊魚的下頜,——然後,你再比較吧!

要是你想從舊城獲得現代巴黎再也無法給予的印象,那你就在哪個重大節日的早晨,在復活節或聖靈降臨節,日出之際,登上某個制高點,俯覽整個首都,去目睹那鍾樂齊鳴的奇景。看啊,信號自天而降,因為,那是太陽發出信號,於是,成千上萬教堂同時顫動。首先是零星散布的鐘聲鏗鏘,從一座教堂到一座教堂,仿佛是樂師們彼此告知演奏就要開始了;然後,突然你看見——因為有時似乎耳朵也有其視覺,——你看見從每一座鐘樓同時升起聲音之柱、和聲之煙。開始,鐘聲一一戰慄,裊裊升起在那燦爛輝煌的晨空,徑直,純淨,可以說是彼此孤立。然後,鐘聲逐漸壯大而溶合、混同,彼此交融,匯合為一支雄渾磅礴的協奏曲。現在只有一個塊然整體的音響在顫動了,從無數鐘樓迴蕩不已,飄揚,波動,跳躍,旋轉於全城上空,把那不盡顫抖的轟然鳴響的渦卷遠遠投向天邊之外,延綿不絕。然而,這和聲的汪洋大海並不是一團混沌。無論它多麼宏大,多麼深邃,它仍然透明豁亮。你可以看見每組音符獨立蜿蜒着,從鐘聲齊鳴中逸出;你可以一直傾聽手鈴和風笛時而低沉、時而尖銳的唱和;你可以看見一個鐘樓至一個鐘樓八度上下跳躍;你注視着這些八度音振翅翱翔,輕盈而發出呼嘯:這是銀鈴的聲音;跌落而破碎、跛行:這是木鐘的聲音;你從它們中間驚讚着聖歐斯塔希教堂七口鐘的豐富音階上行下降響個不停;你看見閃亮的音符急速滑過一切音程,劃出三、四個曲曲折折的光跡,然後閃電一般消失了。那邊,是聖馬丁教堂尖銳、碎裂的歌唱,這邊,是巴士底陰險、粗暴的呼喊,另一端是粗壯的盧浮塔的最低音。舊王宮莊嚴鍾樂的響亮顫音傳向四面八方,聖母院鐘聲均勻地重重撞擊着,猶如大鐘敲打鐵砧,濺出一陣陣火花。你不時看見聖日耳曼-德-普瑞三重鍾樂飛揚,一陣陣各種形狀的音符掠過。隨後,這一陣陣宏偉壯麗的鐘聲微微間歇,聖哉馬利亞的賦格曲式樂音穿插進來,斷斷續續轟鳴,如同星光的火花爆裂。下面,在這支協奏曲的最深處,可以模模糊糊分辨出各座教堂內心的歌聲,從它們拱頂的每個顫動着的毛孔里滲透出來。——確實,這是一出值得靜聽的歌劇。通常,巴黎白天散逸出營營聲,那是城市在低聲曼語,夜裡那是城市在輕輕呼吸;現在,這是城市在歌唱。因此,請你注意傾聽這鐘樂,想象向整體音響擴散五十萬人的款款傾訴、河水永恆的哀怨、風聲無盡的嘆息、天邊山丘上如同巨大管風琴奏鳴的那四座森林的遙遠而莊重的四重奏,你再像半濃淡畫中那樣,從中心鍾樂聲里消除那些過於嘶啞、過於尖銳的聲音;然後,請你說說世上是否還有什麼聲音更為豐富,更為歡樂,更為金光閃閃,更為使人暈眩,勝似這鐘樂齊鳴,超過這音樂的熔爐,超過這麼許多高達三百尺(79)的石笛同時鏗然發出成千上萬樂音,勝似這座渾然成為整個一支管弦樂的城市,超過這首暴風驟雨般的交響曲。

(79)本書中的尺均為法尺,每法尺合325毫米,稍短於我國的尺。